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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中劃起了一條一條的公車專用道,也在路中央築起了一塊一塊的
  候車亭,佇立在寬闊的柏油路面上,像一座座孤島。
 
  島上站了一些等待的臉孔,倚著欄杆,覷著呼嘯來往的車輛,一雙雙
  眼睛像映入了這個城市的些色彩,又倏地淡去,渾沌未明的光影不著
  痕跡似地被掩入瞳孔的焦距之外,像看見什麼,卻根本沒真的見到。
   他坐在落地窗旁的位子,桌上放著筆記本和一杯還冒著熱氣的拿鐵;
  咖啡廳的玻璃窗隔絕了外頭的人車氣息,竟也像是一座島,島上只有
  氤氳的咖啡香氣和緩慢的爵士曲調─他經過吧台時看到那兒立了張爵
  士專輯,封面上是個有點眼熟的黑人歌手─自成一種氛圍地把所有情
  緒給囚禁起來。
 
  透過窗子正好可以看見佇在馬路中央的候車亭,因為還不到下班時間
  ,只稀稀落落地站了幾個人,望著來車的方向出神。
 
  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越過斑馬線走了過來,停在候車亭的地方看了看
  錶,猶豫著像在考慮什麼事;行人號誌越走越急,他可以感覺兩旁的
  車輛蓄勢待發的緊張感,即使身處咖啡廳裡的他其實是聽不到那些聲
  音的。
 
  侍者移到他桌邊時,問他要不要續杯。他原本有些失了神,好不容易
  才意會地點了點頭。露出笑容時,侍者也朝他笑─這島上的人似乎全
  都一團和氣,其他桌的陌生客人也全都沈在某種氣氛裡,動作輕緩,
  笑容嫣然,似被咖啡的香氣給醺得醉了。
 
  再轉頭望向窗外時,燈號已經由紅轉綠,車流像沒停過似的急匆匆地
  劃出一道道流線,白的藍的灰的黑的,夾雜揚起的煙塵蒸騰著送進下
  一波的車流裡。候車亭裡依舊坐了兩三個人,剛才見到的男人沒在那
  裡頭─不知為什麼,他下意識地搜尋著那個身影。
 
  突然開啟的木門灌進一點風,他轉頭望向店門口,發現男人正站在那
  兒,身後的門緩緩的掩上,所有動作像帶點慢速播放的意味,又像是
  參著默劇一樣的色彩。
 
  他看著那個方向好一會兒,直到眼神和男人的雙眼掠過時才急急地閃
  開。男人朝店裡頭四處張望著,咖啡廳裡人不多,但位子本來就少,
  這也是他喜歡待這家店的原因,不必和陌生人有太多的接觸,即使只
  是眼神的交會。
 
  男人選了他旁邊的位子坐下,一個背對其他客人、能看著窗外景色的
  位子。他用眼角餘光打量著男人,走近、坐下、指指菜單、露齒微笑
  ,像在欣賞一齣精緻的戲劇─沒有聲音對白,但語言在這時也會是多
  餘的累贅。他看著男人拿出電腦,黑色的外殼上亮著白色的廠牌符號
  ,似某種時尚的況味。
 
  他偷偷地在筆記上畫著,一開始只是無意識地勾勒出形象,漸漸地又
  把一些動作的細節補足。觀察著男人的側臉是件有趣的事,這個城市
  裡有太多漠然麻木的臉孔,就連他自己也是,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
  各自盤踞在島的中間,謹慎地和外界保持一點警戒的距離,連表情都
  顯得保守小心。
 
  男人蹙著眉往桌邊搜尋著,挑動的眉眼渲洩著心中的情緒。他猜男人
  是在找電源插座,自己竟也不自覺得往身旁看了看。沒一會兒,男人
  果然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笑;他感覺自己像是聽到了一點水聲,漫過
  咖啡香氣似地侵襲到他的島邊,一如印象裡潮水淘蝕著沙粒,往島的
  這一方寸進。
 
  潮水的聲音是怎麼樣呢?是啪沙啪沙,或嘩啦嘩啦?他在課本裡讀過
  潮水的狀聲詞,印象裡也只有水色踱上沙灘時留下的深色痕跡,和退
  去時在腳底留下的被空虛感。
 
  但他其實沒真的聽到什麼聲音,就算男人開口說著什麼,他也只能看
  到那兩瓣唇眨動閃爍,一開一閤。
 
  男人應該是要問他,可不可以用他身旁的插座吧?
 
  他點點頭,從神情和那笑容裡猜測男人的意思,同時收拾著桌上自己
  的東西,打算移到另一張桌子去。男人在一旁搖了搖手,像是阻止他
  收東西,一邊把自己的電腦和背包移了過來,坐到他對面的位子。
 
  侍者送來男人點的東西,拿鐵和焦糖布丁。男人拿起湯匙敲了敲上頭
  微硬的焦糖,偶爾只是輕輕地刮著那層糖衣,似乎不忍心弄破似的,
  那樣的動作帶著一點視覺和嗅覺上的慾望;他看著看著竟出了神,渾
  然忘了自己就坐在對面。
 
  男人像察覺了什麼,抬起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窘得趕緊端
  起桌上的拿鐵湊進嘴邊啜了一口,冷不防被奶泡下還灼熱的苦液燙了
  舌頭。
 
  他吐了吐舌頭,像隻小狗一樣;餘光瞥見對面的男人身體晃了晃,男
  人似乎在笑著。男人放下湯匙,朝他說了些話,把焦糖布丁往他這兒
  推了過來,似乎是以為他被點心給吸引了才會一直盯著看。
 
  熱辣的感覺襲上耳根,他把椅子往後一推,顧不得男人審視的目光,
  快步地走向洗手間。
 
  ※    ※    ※
 
  他很習慣其他人那樣的目光,對他,他們總會露出那樣的眼神,好奇
  、同情、或者窺探。
 
  和S交往了五年,從還是國中生,一直到高中畢業。他算是很早就知
  道了自己的性向,在那個身邊的男孩子都還懞懞懂懂年的時候,他就
  已經了解自己的不同。
 
  S是他的國中老師。
 
  外表上看來,他和班上其他人沒有兩樣,但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就像
  生活在海洋中的魚,耳朵永遠被溫軟的海水包圍著。
 
  那是個安靜的世界。
 
  小時候他還能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響,外面的聲音在經過他耳朵時總會
  被濾成微弱的音頻;他聽不清楚,卻也不敢要別人再說一次。於是漸
  漸地,聲音愈來愈細,他也愈來愈沈默。
 
  他曾幻想有一天自己可以掙脫海洋的囚困,想像自己冒出水面的時候
  能長出耳膜,聽見外面世界的聲音─風呼呼地吹,雨析析地下,葉子
  沙沙作響,飛鳥啁啾歌唱。那些去只屬於文字描摹的聲響,他都想親
  耳聽見。
 
  對他來說,S是第一個教他認識外面世界的「聲音」的人,雖然不是
  真的讓他聽得見,卻用各種方式帶他去感受聲音的起伏跳動,透過視
  覺、透過觸覺,或透過嗅覺。也是受S的影響,他開始喜歡從文字的
  書寫中去表達自己所認識的世界,在自己這座沒有聲音的孤島上,寫
  下他所感受到的種種。
 
  母親希望他可以和一般的小孩子一樣上課,而不是到特殊教育的班級
  就讀,所以他的求學過程是十分吃力的。在這方面,S幫了他很多,
  除了花費課餘的時間幫他補習,也在日常生活中特別照顧他。
 
  他第一次看見海,就是S載著他到金山的海邊。他記得那天的風很大
  ,雖然聽不見風的聲音,卻可以聞到海水的氣息和刮過皮膚時殘留下
  的些微涼意。他光著腳踩在沙上,任冰涼的海水吻過腳踝每一吋肌膚
  ,那刺痛的感覺好像傳進耳膜似的具體化了起來,他高興地回頭看著
  S,發現S也望著他。
 
  脫去上衣的S比想像中結實,但微凸起的小腹仍宣告著他已經是個中
  年男人的事實。他發現自己喜歡看著S的身體,那除了是對一具成熟
  的男體的崇拜,竟還帶有一點慾望的遐想。
 
  S說要教他游泳。
 
  他羞澀地褪去自己的上衣和褲子,為自己瘦小幼稚的身型感到不好意
  思。當整個身體埋進海水中時,他驚訝地發覺自己是屬於海洋的,他
  擁有的不只是魚的聽覺,也像是因水而生。
 
  S教他如何用雙腳打水,如何在水中吐氣,該什麼時機抬頭換氣等等
  ;手心貼著他的腹部時,他可以感覺到那掌心傳過來的熱氣,和抵著
  自己身體時讓人安心的力道。那讓人感到溫暖,身體裡的某個地方像
  被喚醒了似的蠢動著。
 
  連那一刻身體所感受到的灼熱,都像是曝露於S手心中的魚。
 
  他們去了海邊好幾次,他也從S那兒學會了標準的自由式和蛙式,即
  使不用S看顧,他也可以自在地在水中悠游來去;他覺得他就是隻魚
  ,而且待在水中時,他知道自己和其他正常人一樣是平等的。
 
  ※    ※    ※
 
  走出洗手間時,男人已經開了座位,電腦不見了,背包也帶走了。他
  有些失望,卻也鬆了一口氣。他其實很怕真的和男人有所交談,他並
  不是不會說話,只因為聽不見,對於說話也自然地產生恐懼。
 
  桌子上他的筆記本攤開著,剛才畫男人的那一頁被撕去了。
 
  『你畫得很好看,不好意思我撕走了。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話』
 
  在那句話後頭畫了一個箭頭,指向擱在一旁的名片。
 
  這算是搭訕嗎?
 
  他沒遇過這種事。一直以來,在他內心的島上,除了S之外,沒有踏
  進來過,就連他的父母都不曾真的進入。他也以為在S之後,不會再
  有另一個男人出現了。
 
  ※    ※    ※
 
  國一的暑假,S說他要回南部的老家一陣子,問他想不想跟著一塊兒
  去。
 
  他的父母知道S一向照顧他,只叮嚀了他不要給老師添麻煩,就答應
  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也鬆了一口氣,畢竟他們也不想一整個暑假面
  對一個整天待在家裡的聾子─甚至還是半個啞巴。他不知道父母對於
  他的殘疾究竟抱著什麼想法,是愧疚或者埋怨,他也沒有認真去想過
  這個問題,而能夠離開家裡也正好逃避了這樣的念頭。
 
  也是住在S老家的那一次,他頭一次和另一個男人有了身體的接觸。
 
  他無法正確地定義那樣的肌膚之親算是什麼,於是只好說是身體接觸
  。他只知道關於偎在S懷中,關於兩個男人之間那種親密的撫摸、親
  吻,和兩個人赤著身子裹在棉被裡的時光,是他未曾體驗過的愛情的
  幸福。
 
  S很溫柔。雖然他們的年紀差了一大截,但S對待他的方式卻不只是
  長輩對待孩子那樣。當他的身體攀過S的胸膛時,即使隔著衣服仍能
  感受到彼此渾身都發著熱,呼吸也紊亂躁動。他感覺得到S身體的每
  一吋都蠢蠢欲動,勃發的慾望也毫不掩飾,雖然仍強自鎮定著,卻終
  於在他主動的撫觸中崩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座無聲的孤島,愛情所帶來的美好遠勝
  自己過去對聲音的憧憬。
 
  他們在S的家鄉度過了只屬於兩個人的一個月,即使身邊還有S的爸
  媽在,但大部份的時間他們總膩在一起。S騎著車走訪那座城市的每
  一處,堆疊著消波塊的漁港,和有著一大片紅樹林的河海交界,他見
  到鷺鷥輕振著翅膀越過褐色的水田,也踩過馬鞍藤遍生的鄰海沙地;
  站在堤防邊,風從衣袖間灌進身體的每一處時,心彷彿會隨著那一隻
  隻白色的水鳥,凌空躍起,盤旋飛升。
 
  雖然S沒有親對他說過什麼關於愛情的言語─就算說了他也聽不見,
  但他也還不懂得去要求愛情的永久或堅定;他也是個無法親口說出承
 諾的人,尤其面對感情,尤其還是同性間的感情,那時他沒看過孽子
  或Maurice ,不了解這種愛情當中的沈重與隱晦,也不知道自己該處
  在那個位子。
 
  於是他只能本能地愛著,與被愛。
 
  升上高中後,學校和以前讀的國中有一小段距離,他不得不試著把自
  己投身到外面的世界裡,學習坐公車,學習和其他人摩肩接踵地前進
  ;但即使現實生活中接觸了更多人,他總覺自己反而更往心裡的島縮
  進去,因為聽不見而帶來的自卑感反而更形巨大。
 
  和S見面的機會少了一點,但對他的依賴卻沒有減少,有時候他反而
  更積極地想和S膩在一塊兒,央求S載他上學,或放假時在S的宿舍
  過夜。S對他的要求一向縱容,也很少主動向他求愛,有時他覺得與
  其說S是他的情人,卻更像是一個大哥。
 
  S出車禍那年,他剛滿十八歲。
 
  ※    ※    ※
 
  他的工作是替雜誌定期地寫專欄,偶爾接些報社的插畫工作,對於「
  動筆」這件事,他是自小就養成習慣,而且熟悉地如同在揮動自己的
  雙手。
 
  大學時的老師建議他去裝人工耳朵,那對他未來的工作或升學都會有
  幫助,但他有點排斥,與其說是習慣了這樣的自己,他其實更害怕聽
  見外面的聲響。那對他來說會是個更陌生的世界。
 
  畢業之後,他透過老師的幫忙有了現在的工作,不必每天固定去上班
  ,也避開了需要和太多人面對面接觸。和他最常碰面的是合作了好幾
  年的編輯,也正好是同志圈子的人,他們會透過文字交談,他也能讀
  簡單的唇語,溝通還不至於構成障礙。
 
  他最常待的地方,除了家裡就是這家咖啡廳,人少是其一,重點是他
  在這兒不需要太多的交談,除了點東西或付帳,侍者不太會來打擾客
  人;這裡就像是座離於整個城市的島。
 
  看了看手上的名片,上的頭銜是業務員,難怪在這樣的時間能溜進咖
  啡廳裡偷閒。他回想剛才男人的長相,不自覺地想起S;並不是說男
  人長得像S,就只是某個聯想,和他有所接觸的男人不多,能勾起他
  的愛情想像的更少之又少。
 
  愛情想像?他笑了,竟會對一個陌生男人起了這個念頭,連他自己都
  有些吃驚。
 
  不過這會是個機會吧!只是,他根本不可能真的打電話,語言對他來
  說只是文字的排列組合,而聲音於他更只是遙遠的記憶。
 
  也許寫封信,也許用msn 聊天,也許在專欄裡提到今天的事─坐在咖
  啡廳,遇見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張引人遐想的名片─這會是一段故事
  的情節。
 
  再次望向窗外的候車亭時,他在筆記本裡寫下了第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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