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離開後,我們並沒有針對這件事再多談什麼。曦文後來喝了一點酒,
大哥硬扣下他的車鑰匙,要我送他和阿卡回去。
三個人同坐的車上,空氣沈默得可怕,阿卡有幾次透過後視鏡看我,但四目
交會時卻又很快地避開;我看見他臉上的歉意,也看見他故作堅強的神情,
但無論如何都叫人看了難受。載阿卡回家後,一直沈默的曦文突然發出聲音
,問我晚上住那。
「要不要到我那兒過一晚?」
也許是時間點有些敏感吧,我搖搖頭。
「我房間很大,你可以睡地板或沙發啊!而且我也會很守規矩,反正我們都
一起睡過,也沒發生什麼事啊!」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音調裡有著淡淡的酒意,但那笑聲裡卻沒有多少玩笑的
成份。
我仍是搖頭。
「還是不了。我想,今天不適合。」
他眼裡閃過一絲絕望,但仍裝作沒事一樣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只是,這
時候沒有言語卻比說出任何話,都讓人明白他的心事。
「本來晚上想好好和你聊聊的,也許我和你真的比較適合當朋友吧!」
「好像是。」
我載他到他租房子的地方。關上車門時,他從車窗外喚了我一聲。
「阿漢。」
我轉過頭,他雙眼專注地看著我,我看見那裡頭有某種火光在閃動,像是映
著路燈的亮光一明一滅地跳動著─或者那只是反映我心裡頭還未滅的期望。
「對不起,讓你困擾了。」
他垂著頭,一臉的歉意讓人覺得心疼。
「該道歉的是我,關於…阿卡的事……」
他擺了擺手,不想再提這件事。後頭有車子按了喇叭催促我,他幫我朝後面
作了個致歉的手勢,轉頭又看了我一眼;我在猶豫,無法決定該就此離去還
是再多說些什麼,但後面的車又按了一次喇叭,硬生生地扯斷我的思考;離
開的時候,我又一次望著後視鏡裡的曦文,那個漸漸沒入黑夜中的身影強烈
地衝擊著心裡的某一個角落,感覺那兒像全然失去抵禦能力一般,只能任由
離別的悲痛擊打、啃噬。
許多感觸在胸口充盈著像要宣洩出來,而對他,最多最多的卻只是抱歉。我
想,在這種心情之下,彼此的愛情也不會純粹了吧!
只是,心裡頭卻仍有一絲遺憾,和隨之而來的深沈的悲傷。
這是第一次,我只想著曦文,忘記了曾經在我們之間的大威。
大威和那女孩剛開始交往,就馬上約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在他心裡,似乎沒
有什麼兩人世界的堅持,只想把他的快樂和其他人分享。他喜歡這個女孩,
我看得出來,而且對我來說他的快樂很單純,也值得讓人替他高興,若說我
是不是覺得有些遺憾,我想我寧可看見他和一個同樣愛他的女孩在一起,也
勝過我和他這樣的曖昧關係。
雖然曾經我耽溺於這樣的曖昧關係中。
「學長,對不起,因為她爸媽很難得回國,我只有這幾天的時間可以見他們
,案子的事就…拜託……」
我擺擺手,要他不必介意。
「你需要用車嗎?」
「咦,你可以借我車嗎?」
「反正我這幾天也用不著,你可以開車載他們在台北逛逛,不過你可能要先
去洗車喔,否則你女朋友大概也不想坐吧!」
我用我的形式對他付出關心,即使我們不可能有什麼發展,但至少在愛情之
外,他仍是我喜歡的男孩子,曾經如此,而現在也是。所以除了愛情,總還
是會留下些什麼方式讓我們可以擁有彼此,重視對方。
獨自一人搭一早的高鐵南下,身旁的座位沒有大威,那讓人感到些許失落。
我閉上眼睛,細細地回憶起這幾個月來和他相處的情況,也想起見到曦文的
那一次,雨豆樹下他的身影,和望著我時帶著吃驚與審視的眼神。回憶像是
個沒有盡頭的隧道,一旦踏了進去,好像非得用盡力氣才能脫身,但每當站
在隧道口,那黑暗的彼方卻像是有著什麼在呼喚、吸引著這頭的自己;往往
覺得遙遠的那端有一個光點,就以為會是個出口。
但回憶的盡頭,出口是什麼呢?
有光的那一方,我好希望是曦文站在那兒。
嘉義的冬天比台北來得暖一點,也許還沒有真的入冬,陽光還算和煦,曬在
身上竟有點燥熱。和小葉打了招呼,他也沒問起大威缺席的事,拉我到一旁
低聲囑咐。
「待會兒副座也會來,他說想先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成果,免得下星期什麼
都不知道就來聽簡報。」
「那很好啊,有願意主動了解的上司,也省得到時候光系統介紹就要解釋半
天,那才累人。」
「不是我在說,這個長官是技術背景的,所以他可能會問得比較細節,你要
有心理準備。」
我笑著說沒問題,但他還是一臉不放心,一直到會議開始了仍處在一種緊張
的情緒裡,講話也結結巴巴地一反平日的流利,我都擔心他會不會突然就暈
過去。不過,對於可以這樣全心全意地投入在工作,用我熟悉的語言和內容
來表達這些成果,我覺得很自在也很滿足。
會後,他們副座主動過來和我握手,謝謝我們這些日子的努力。他的握手極
具力道,可以從那樣的手勢裡感覺到他的真誠的握法。小葉鬆了一口氣,站
在一旁直誇我們的配合度和技術專業,雖然感覺有點馬後砲,但至少聽來不
會刺耳。
「下星期等大威一起過來,再好好請你們吃頓飯,謝謝你們的努力。」
因為明天還要再來作一次測試確認,開完早上的會就沒什麼事了,小葉原本
提議要帶我去上次健身房流流汗,我笑著拒絕了。我並不討厭小葉,但仍想
和他保持一點距離;也許在愛情裡,我所學到的就是幫自己找到一個安全的
距離,不會太靠近,讓彼此都能自在的位置。
走出辦公大樓的玻璃門,外頭的冷空氣讓人精神一凜,一時之間,我突然忘
了自己該做什麼,該往那兒去。微寒的空氣帶來一點冬季的風,冰冷地在臉
頰上打轉,在眼前凝成一團白霧。我叫了計程車,前往市區。之前答應了小
風的爸媽要過去看他們,小風和他的男友已經離開台灣,雖然不是刻意等到
這個時候,但我還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他所在的城市,現在是什麼季節。
※ ※ ※ ※ ※ ※
下午很空閒,我無心工作卻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你是…阿漢,我沒記錯吧?」
「對,大哥,我要一杯熱拿鐵。」
「好,你自己找位子坐,我就不招呼你了。」
即使外頭是喧鬧的人車聲響,但一進到店裡頭,聞著咖啡的香氣,聽著舒服
的音樂,好像心情就可以那麼放鬆下來。這是我第二次進來這家店,原本怕
一踏進來會讓人記起許多事,但真的坐了下來,卻意外地感到平靜許多。
「怎麼有空過來?」
他把咖啡放到我桌上,拉了把椅子坐到一旁。
「早上下來開會,結束以後想找個地方坐,就想到你的店了。你如果忙的話
,不用特地在這裡陪我聊天啦!」
「那會忙,又沒多少客人。而且我還有幫手啊!」
他朝櫃檯一指,那頭的年輕男孩也剛好抬頭往我們這兒看了一眼。他朝我們
點了點頭,露出淺淺的笑容。
「喔,喔!」
「喔什麼啊,哈哈,別想歪了,他只是來打工的學生。真不曉得你們腦子裡
都裝些什麼,怎麼你和曦文的反應都一樣……」
突然提起曦文的名字,他像是怕我會介意似特地看了我一眼。我佯裝鎮定地
喝了一口咖啡,拿鐵淡淡的苦味在口中暈了開來。
「是嗎?他也這麼想……」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不時望望玻璃窗外,偶爾轉過頭看看我,像是咀嚼著我
剛才說話的語氣。
「那天我最後問你的問題,你並沒有回答我。那現在,你可以回答我嗎?」
「我想,我和曦文…我們還是當朋友容易一些。」
我避重就輕地迴避了他的問題,他嚴肅地看著我,眼神像要把人望穿一般。
「愛情本來就不會是件容易的事啊,不論你和誰在一起都一樣。你想選條容
易的路,可是曦文那傢伙偏偏選了條辛苦的。」
他的話說中了我的痛處,我無力反駁。後來我們又聊了什麼,我已經沒什麼
印象,一直到走出咖啡店,只有那幾句話仍一直在我腦子裡迴盪著,我不斷
憶起關於曦文的每一段記憶,他認真的眼神、開玩笑的表情、失望的臉孔,
或一慣的蠻不在乎的神氣;那一張張面孔像是描圖紙一樣層層交疊,每想起
一回就像又清晰了幾分。
我突然渴望見到他,那樣的念頭來得有些突然,但我卻清楚知道這不是一時
激動,而且這個念頭遠比任何一次想念的欲望都來得強烈。
我想見曦文,我想對他說,我喜歡他。
原來我一直以為容易的那條路,卻只是在自欺欺人。
計程車送我到嘉義高中的門口,因為還不到放學時間,門口的警衛一開始有
些遲疑。我向他說明要找張曦文老師,他才勉為其難地放行。
剛才急迫的心情被這麼一阻,我稍微恢復了一點理智,卻無法減少想見到他
的期望。我匆匆地走過門口的椰林道,走過雨豆樹圖案的藝術牆,感覺一切
就和上一次一樣,所有景物都沒什麼改變。
沿著走廊前進,我有種曦文就在前面轉角處的錯覺,走到那兒就可以看見中
庭的雨豆樹─已經過了秋季,現在葉子應該都快掉光了。身旁有幾個學生和
我擦身而過,也有幾個老師模樣的人停下腳步看著我,我沒理會他們,只是
朝著中庭的方向前進。腳步聲沒入課堂鐘響和學生嘻鬧的各種聲響之中,但
那些聲音全都退到了不可聽聞的地方,我走到轉角,午後的冬陽染亮了眼前
的景物。
他站在那兒,雨豆樹下。我看見他,他也看見我。
我們兩個人都僵立著,被定住了似地不能動。時間過了多久,幾秒鐘或者更
長吧,他突然往我站著的地方跑了過來,只是在快到的時候,又放慢了速度
,認真地看著我,像是要從我的表情裡讀出什麼似的注視著。
我們望著對方很久,彼此都不曉得該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
就那麼對望著,好像時間靜止了一般,他終於忍不住,朝我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叫張曦文,『曦』是日部再加上王羲之的羲,就是陽光的意思,
在『四時讀書樂』裡有一句……」
我被他說的話逗笑了。
「你怎麼又是這一段啊!」
「我們不就是這麼開始的嗎?」
他收起玩笑的表情,認真地看著我。
我們就是這麼開始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