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感覺像是在作夢，夢中的我坐著，而他就站在前面微笑地看著我。他出國之
  後，我們已經很久不見了，但又不至於久到會忘了彼此的模樣。只是，我總
  覺得他的樣子有些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是那裡不同；笑著的表情，頭髮的
  長度，或者是眼睛的弧線呢？

  夢裡的我這麼想著，不自覺地朝他伸出手。

  「你睡著了嗎？」

  我睜開眼睛，他就站在面前，彎下腰看著我。我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以為
  自己還在夢境中，下意識地就伸出手，拉著他坐到我旁邊。他的身體散著微
  溫的水氣，我感覺視線有些模糊，無法清楚地辨別他的模樣。

  他順從地坐到我旁邊，側過身望著我。

  「你怎麼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怕震動我們中間的空氣；一點溫度透過他的手從掌心
  傳遞過來，我聞到他身體散出來的沐浴乳香味，和髮上飄著的我慣用的洗髮
  精味道─那是我和他一直以來共用的那個牌子的洗髮精；未乾的髮上殘留著
  微潤的水色，在我眼裡浮動成氤氳一片。

  我沒放開手，而他也任由我這麼握著。

  「學長，你怎麼了？」

  聽到那一句「學長」，我倏地清醒過來，觸電一樣地鬆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睡迷糊了。」

  我想站起身，但一時重心不穩又跌坐回沙發上，反而倒向他坐的地方。

  他承受著我跌到他身上的力道，輕輕扶著我的腰；那個力量確實地傳到身體
  裡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反應，趕緊又站起身。

  「對不起，老人家連站都站不穩了，哈哈。」

  我乾笑了兩聲，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

  大威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種饒有興味的神情。

  「輪到你洗囉，你身上都是煙味耶！」

  走進房裡，我關上門，緩了緩剛才起伏的情緒和呼吸，只是腦中怎麼也揮不
  去他剛才靠在我身上的觸覺，和他看著我時臉上的表情。脫下長褲和襯衫，
  望著鏡子裡已經年過三十的自己，我突然強烈地渴望有一段感情，不是那種
  一夜激情，醒來之後只是兩個陌生人的那種，而是一種更安定、更交心的感
  情。

  腦子裡閃過大威的臉，我卻又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再談一次戀愛，或者
  只是對他的身體單純的欲望。

  拿著換洗衣服，我開了房門走出去，大威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抬頭看了
  我一眼，揚起嘴角笑了笑，又回過頭去盯著電視。他整個人陷在沙發裡，蜷
  起身體抱著膝蓋的模樣，感覺就像是隻惹人愛憐的貓，讓人想上前抱進懷裡
  。我趕緊躲進浴室裡，打開水龍頭，讓水聲沒去那些紛亂的念頭，只是身體
  的欲望卻無法褪去；蓮篷頭灑下的冷水射進每一吋皮膚，我的頭腦清醒了些
  ，也終於明白單戀所帶來的痛苦。

  走出浴室時，看見大威靠在沙發上，眼睛半開半閉地望著電視。

  「睏了就去睡啊！」

  「喔。」

  他有氣無力地應了我一聲，卻還是待在原處不動，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

  「難不成要我把你抱上床，哄你睡覺啊！」

  大威笑著撐起身體，伸了個懶腰。

  「學長，你家真的好舒服喔，光這個沙發我就投降了，剛才我應該直接選擇
  睡沙發的。」

  「那歡迎你隨時來過夜啊！我家的沙發晚上通常都空著。」

  「應該不方便吧！學長應該也會有自己的，私生活嘛！」

  大威語氣曖昧，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透出一種迷離的神色。

  「沒關係，我的私生活都在房間裡，沙發絕對可以空給你。」

  我言不由衷地和大威一來一往地開玩笑，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直盯著他的身
  體。有幾次我察覺大威的眼神也正對著我，趕緊若無其事地避開，但卻無法
  克制那種想看著他的念頭。

  「那你想睡再睡吧，我先去睡了。」

  作勢打了個呵欠，我揚手跟他道晚安，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時，發覺
  自己沒有半點睡意；我週末一向晚睡，索幸打開電腦，連上網。他所在的地
  方現在應該是白天，正好是上課時間吧！我到他的部落格逛了一圈，沒留下
  任何文字。這應該算是我的習慣了，我每個星期都會固定上他的部落格看看
  有沒有新文章，但沒讓他知道我上去過─他沒告訴過我網址，我是從他同學
  那兒知道的。

  我知道他在那裡交了新的男朋友，是個白人男孩，他們是同班同學，而且英
  文名字發音差不多。

  「上課點名的時候，因為沒聽清楚教授的發音，結果兩個人同時舉手─我和
  他就是這樣認識的。這算是個巧合，還是個美麗的錯誤呢？」

  我記得他這麼寫他們相識的經過。那時看到「美麗的錯誤」一詞，我很想回
  應他：
 
  「如果是美麗的錯誤，那你是歸人，還是過客？」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曾幾何時也成了一個美麗的錯誤，我以為我們會是彼此
  的歸屬，卻沒想到終究只是對方的過客，於是愛情來去之間，好像全都像那
  首詩所寫的，愛情中的等待和盼望終究成為想像，而相戀中的浪漫情懷到底
  竟是落空，一切就如同一個錯誤，卻心虛地以美麗名之。

  但我還是沒敢回應他，我不想當個氣量狹小的人，在分手之後仍耿耿於懷對
  方的感情發展。

  他會在日記裡一點一滴地記錄他們相處的情形，上課分組的時候做了什麼，
  放假時到那裡玩，約會時吃了那些食物，甚至沒有避諱地點到他們入夜之後
  的激情─他寫得很模糊，但已經讓我無法繼續往下讀。

  在他的文章裡，沒有半個字提到我。我甚至卑微地希望可以在某個角落以一
  個「過去的好朋友」的身份存在他的字裡行間，但他即使提到了過去的學生
  時代，也從未提及那段我們共有的日子。我有些難過，卻無法不去在意他的
  生活，並渴望從他的句子裡瞭解他過得如何─即使那是他和另一個男人的生
  活。

  我在另一個視窗登入了交友網站，搜尋著一個個奢求著另一具男人身體的代
  號。
 
  Will傳了訊息給我。

  〔還沒睡啊！〕

  〔我週末一向晚睡。〕

  〔也是。沒帶男人回家？〕

  我遲疑了一下。

  〔等等，該不會真的有吧，那我不打擾了。〕

  〔只是朋友來過夜，你想太多了。〕

  Will是我在這個站上認識的男人，只是我們從沒見過面。他的資料上沒放照
  片，看起來是個很保護自己隱私的人。在這裡，難得會有一個肯真的和你單
  純聊天，不想著和你發生關係的人。他看過我的照片，還在下頭連推了好幾
  句「照片裡看不出來你已經三十歲了耶！」，好像巴不得告訴所有瀏覽的人
  ：這個傢伙已經三十好幾了！

  〔男的？〕

  〔嗯。〕

  〔長得帥嗎？〕

  〔嗯。〕

  他遲疑了一會兒，我也沒真的在等他說些什麼，仍切換著視窗，查了一下台
  北其他music pub 的表演時段。

  〔他是嗎？〕

  他好一會兒才又丟過來一個訊息。游標停在那個問號後頭，一明一滅地閃動
  著；他這麼問，我也想這麼問。

  〔應該不是吧，我想。〕

  〔那他睡在你旁邊？〕

  〔沒有，他睡另一個房間。〕

  送出文字的同時，敲門聲輕輕地響起，我很快打了「離開一下」幾個字送過
  去，藏起視窗，只留下剛才查表演時間那個網頁。

  打開門時，大威一臉睡意地站在門口

  「學長，不好意思，你睡了嗎？」

  「還沒，什麼事？」

  「房間裡有蚊子，你那裡還有沒有電蚊香液？」

  「你等一下，我找找看。」

  我走到客廳翻了一下櫃子，他跟在我身後，仍是一臉無精打采，呵欠連連。
 
  「好像，沒有了。」

  我略帶歉意地望著他。他了皺了皺眉頭，對我擺出了個苦瓜臉。

  「不然你拿我房間的去用好了。」

  「那你怎麼辦？」

  「我沒關係，只是一個晚上而已，更何況我也還不想睡。」

  「是喔…還是……」

  大威抓了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

  「還是我睡你房間就好了，這樣，這樣也比較省冷氣啊！」

  我呆了好一會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可是，可是我房間有點亂，實在是……」

  「我才不相信你房間會亂到那裡去呢！」

  我腦子裡拼命想著其他理由。大威似乎沒有察覺我的為難，還自言自語地喃
  喃說著：

  「說真的，現在溫室效應已經那麼嚴重了，我們多開一台冷氣機等於製造更
  多的溫室氣體，造成地球溫度升高；而且臭氧層的破洞也愈來愈大……」

  這好像是大威的習慣，會不自覺地開始發表長篇大論，完全不管當時處在什
  麼場合。

  「好了好了，你睡我房間吧！」

  因為不想再聽他繼續說下去，我趕緊打斷他，也沒去細想他講的溫室效應或
  臭氧層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他踱回房間把冷氣機關掉，抱著枕頭走了過來。

  「我房間裡有枕頭啊！」

  我房裡一直放著兩個枕頭，對我來說那好像理所當然。看著大威走進我房間
  ，我突然發現，從他離開之後，這是第一次有另一個男人進我的房間，和我
  睡著同一張床─而不是為了發生關係。

  這樣的第一次，像是某種情節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