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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現在是暑假,但因為學校裡還有暑期輔導課,校園裡仍有不少穿著制服
  的學生來來往往,校門口的警衛也要我們登記過才能進去。

  「我朋友是裡面的老師,通融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大威嘴裡這麼發牢騷,卻還是乖乖在訪客的簿子上簽了名字。小葉因為臨時
  接到電話要他回辦公室,對我們一直賠不是。


  「沒關係,我們等會兒可以自己回飯店,本來就不該耽誤你的時間,你忙公
  事去吧!」


  「那明天早上還是十點,你們過來一樣找我就對了。」


  走進校門入口的椰林道,發現這兒和我上次來的時候改變了不少,不變的是
  迎面看到一整面雨豆樹圖案的藝術牆。那時我征征地望著這面牆發呆,他從
  身後抱著我,完全不顧忌是不是會有人看到。他告訴過我,那個圖案是嘉中
  的校樹,本尊就在學生教室所圍著的中庭,而圖案還是以前他的美術課老師
  設計的。依著記憶,我帶頭往老師辦公室的方向走。大威跟在我後面,還在
  手機裡翻找他同學的電話。


  「學長,我看你好像很熟耶!」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他趕緊小跑步地跟上來。


  「我以前陪一個朋友來過幾次,不過其實印象有點模糊了,而且感覺上校園
  好像變了不少。」


  我回答著,卻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


  「找到你同學了嗎?」


  「他沒有接手機,所以我們只能碰碰運氣了,也不曉得他今天有沒有課。」


  在走廊間穿梭前進,有不少學生好奇地放慢腳步打量我們,低聲又說又笑地
  很快就越過我們跑開,一張張青澀的臉孔漾著不識愁的年少。我心裡羨慕著
  他們,卻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不是性向上和他們不同,我的高中生活會更不
  同吧!


  我在高中時代就意識到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也背負著那樣的不同直到現在。
 
  大威攔了兩個學生。


  「你們知道張曦文老師的辦公室在那裡嗎?」


  「張老師喔,他就在那裡啊,中庭那邊!哈哈……」


  他們笑嘻嘻地往右前方一指,沒等大威道謝就又很快地跑開。


  「你的同學是女的?」


  「咦,他是男的啊!喔,曦文他只是名字很像女的啦,外表可完完全全是個
  男的。真不知道他爸媽那時怎麼會給他取個這種秀氣的名字,不過取名字的
  時候也不曉得小孩以後會長成一個猛男吧,哈哈。」


  轉過彎,身前突然一片開闊。滿眼的綠在跟前伸展開來,漫延過整個視野;
  雨豆樹像枝巨傘一樣遮蔽了大半個中庭的天空,只有些許陽光透過枝縫葉隙
  間篩落下來,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光點。望著中庭的方向,我有種會見
  到他就站在那裡的錯覺。


  但他不會在那裡,我知道。


  「很漂亮耶,難怪他電話裡老愛誇他學校的校樹多美。」


  「嗯。」


  樹葉在南風中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伴著尖銳高亢的蟬音斷斷續續地送過來,
  空氣中充盈著濃濃的夏日氣息。他一眼就看見坐在雨豆樹下那個人,馬上大
  聲嚷了起來。


  「喂,小文,小文……張曦文!」


  聽他這麼叫,我差點笑出聲來。名字像是女孩子就算了,但他們起的綽號竟
  也沒放過他。雨豆樹下的男人站起身來,一開始還錯愕地東張西望尋找叫聲
  的方向,回頭看見大威,臉上立刻綻出笑容,飛快地往我們這兒跑來,一伸
  手就把大威拉過去,給了個熱情的擁抱。


  「喂,謀殺老同學啊,你不曉得你的怪力有多大!」
 
  「好久不見了,你怎麼會跑來我們學校?」


  我打量著大威口中的「小文」,真的完全無法把這個人和這樣的名字、綽號
  聯想在一起;他整個人完全就是印象中體育系學生的樣子,曬得略黑的皮膚
  泛著光亮,感覺如果他露出牙齒來肯定會有幾道十字形的閃光似的;頭髮理
  得短短的已經接近平頭,比旁邊跑來跑去的高中生還來得短;一雙粗壯的手
  臂鼓脹著發達的肌肉,環著大威時感覺飽滿著無窮的精力,已經算是壯碩的
  大威在他身旁硬是小了一號。倒是他臉上的五官仍藏著男孩一樣的稚氣,稍
  稍平衡了他過於陽剛的外型。


  難怪大威會說,他的外表完完全全是個男的。


  「剛好南下洽公,想說你剛好就在這兒教書嘛,就順便過來找老同學啊!」


  「順便得好。不過你找我就找我,剛才叫那麼大聲幹嘛,我這個綽號可不能
  在學校裡公開。」


  說到後面一句,他還刻意壓低了聲音,倒是大威沒理會他,還故意「小文、
  小文」地亂叫一通。


  「小文」轉頭看到我,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你看到鬼啊!這是我同事,唔,應該說是我前輩啦,公司裡的專案經理,
  王……」


  「叫我阿漢就好。小文,你好。」


  我伸出手,跟著大威一樣叫他「小文」。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像是察覺讓我的手停在那兒有點不禮貌,趕緊湊過手來
  緊緊握著,還用力地晃了幾下。


  「抱歉抱歉,因為你很面熟,我剛才還以為是不是在那兒見過你。」


  他露出笑容,我發現笑開來的他有種天真的帥氣。 


  「你好,我是大威的高同學,我叫張曦文。『曦』是日部再加上王羲之的羲
  ,曦就是陽光的意思,以前應該有讀過一篇『四時讀書樂』吧,裡頭有一句
  『小齋幽敞明朱曦』就是這個曦字。文的話,就是……」
 
  「文就是小文的文啦!你以為你在上課啊,張老師!」


  「抱歉,抱歉,我習慣這樣介紹了,因為那個字比較不常用,所以……」


  「我知道那個曦,有個作家的名字裡就有這個字。」


  他握著我的手一直沒放,我感受到某種不同於一般人握手的力道,予人一種
  紮實安定的感覺。我試著張開手,他才驚覺似地放開。


  「你是說陳若曦嗎?你也讀過她的書嗎?你可以叫我曦文,不要像他一樣小
  文、小文地亂叫。」


  我點點頭,發現他的目光仍不時往我身上打量,似乎仍對第一眼時的似曾相
  識還抱著一點懷疑。鐘聲適時地響起,他才像是大夢初醒似的叫了一聲:


  「啊,我這堂有課。你們馬上要回台北了嗎?」


  「我們明天才上去,今天會住在飯店裡。你快點去上課吧,晚一點我再打給
  你,我們在校園繞一繞就回去了。」


  「好,那我等你的電話,晚上出來聊一聊吧,說定了喔!」


  他看看大威,轉過頭又看看我,露出一個陽光般的笑容。


  「張老師,快去上課吧!」


  他朝我們點了點頭,很快地轉過頭消失在轉角,也帶走剛才的一方陽光。


  ※  ※  ※  ※  ※  ※


  再次走在嘉中的校園裡,心裡頭轉過很多念頭,但多半是以前和他在一起的
  種種,看來兩年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一切淡去。我們曾經偷偷地牽手走過四方
  迴廊,一邊擔心著下一個轉角會不會冒出一個人來,一邊卻把彼此的手握得
  更緊。


  「別看小文這副德性,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國文老師喔。」


  大威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想。我們沿著步道往球場的方向走,一些學生在學校
  角落的球場上打籃球,吆喝聲遠遠傳了過來。


  「還真的很難想像。那『小文』這個綽號怎麼來的?」


  「純粹叫起來順口而已啦,小文和曦文的發音很相近啊,叫久了就變成『小
  文』了,他雖然嘴裡不大樂意,但應該很習慣了吧!」


  我雖然對曦文不熟,但並不認為他會喜歡這個綽號。


  操場前方的升旗台叫依風台;他很喜歡這個名字,一半是因為他的名字裡有
  個「風」字,一半則是因為那名字給人飛行的遐想。


  走過操場邊的步道,繞過游泳池的外牆;他曾參加學校裡的游泳比賽,他說
  ,五十公尺已經是他的極限,他是拼了命才游完自己那一棒。


  我們沿著學校的圍牆繞行,看到他提過的音樂教室;有個國樂社的學長曾在
  這兒教他拉大提琴,教的同時有意無意地會碰到他的大腿。於是一直到畢業
  之前,他都覺得那個學長應該是對他有意思。


  轉個彎來到側門的出口,有一道長長的斜坡通往底下的市區道路;他曾告訴
  我,這個斜坡叫「好漢坡」,他以前都是從這兒騎腳踏車進出學校的─其實
  應該說是牽腳車,上坡得牽車,是因為坡度太陡騎不上去;而下坡一樣得牽
  車,則是因為學校怕大家發生危險,規定不淮直接滑下去。


  大概是接近放學時間了,這兒的鐵門已經拉開,我們就直接從這兒走下去。


  一下子湧進太多回憶,或者應該說,太多回憶從腦子裡翻了出來,我有點吃
  不消,好像隨意見到的一景一物都會想起過去。我小心地走著,盡可能不讓
  外物落進心裡,那兒已經太滿,我害怕情緒會因為任何一個微小的事物而在
  一瞬間爆發。於是我很少開口,而大威也靜靜地走在我身邊。


  我們叫了計程車到飯店,我進到浴室裡,鎖上門,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著
  那裡頭曾經熟悉卻感覺陌生的自己,我終於無可自制地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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