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迷上咖啡的,本來只是一個星期偶爾喝個一兩次,純
粹為了讓嗜睡的腦子獲得些興奮劑,稍稍趨趕太過昏沈的睡意;但不知怎麼
的,血液裡大概對咖啡因成癮了,漸漸把每天早晨的一杯咖啡當成習慣。
尤其偏愛熱拿鐵。
與其說他是迷戀上那種味道,要正確地說明的話,他對於將咖啡捧在兩手中
間,讓那股溫熱由掌心擴散到全身的感覺無法自拔;再加上裹在上頭綿綿密
密的奶泡,細細的白色沫子推擠成同心圓狀的隆起,由上頭冒出一縷縷蒸騰
的熱氣,總讓他打從心底暖和起來。
所以比起Espresso的單調,或者Capuccino 的矯情,他偏愛多點牛奶味道的
拿鐵;Latte ,簡簡單單的字母與發音,好像念著這樣的名字,就讓他有種
一切可以重新來過的直接與率性。
「我要熱拿鐵,謝謝。」
戴著深藍色棒球帽,眼睛小小的老闆笑著回應了一聲,馬上動手煮咖啡。在
磨豆機裡放進咖啡豆,開動機器時發出一連串好聽的攪碎聲,黑褐色的咖啡
沿著管口流到杯子裡時,在四坪大的空間裡馬上漫出一股香氣。接著倒了點
牛奶到打泡機裡頭,讓機器快速地攪動一會兒,再拿根湯匙小心地把打好的
奶泡加到咖啡上頭,細心地勻了勻;蓋上杯子,連同攪拌棒一起遞過來。
他不喜歡加糖,只喜歡牛奶和著咖啡時自然沁出來的甜味。剛開始他會特意
提醒老闆不加糖,幾次下來就不用再說明,只消在一旁看著老闆像完成手工
藝品一樣地把咖啡煮好,端到他面前。
看著那樣一連串熟練的動作時,他會想起自己以前喜歡過的一個男孩。他們
並沒有真的交往,只是會一塊兒喝咖啡;到大學附近的咖啡廳裡坐下,各自
點一杯咖啡,享受某種陪伴著彼此的默契。男孩以前曾經在咖啡店打工,所
以對各種咖啡豆如數家珍,也懂得泡咖啡。那當然不是單純地把咖啡豆攪碎
、加熱那麼簡單,對於沖泡的方法,男孩自有他一套理論性的作法,舉凡配
合各種豆子調整加熱的時間、依每個人的口味或特質改變牛奶的比例、該在
什麼溫度端出來品嚐等等,微酸的、略苦的、帶點甘甜的,在男孩的思考裡
自有他的邏輯。
他陪著男孩去看過一部短片,裡頭講的也是咖啡。那一陣子自己簡直像是泡
在咖啡液裡生活著,被各種濃淡酸苦的味道混淆了感情的理智。
卻也沒有因此而在一起。好像慢慢地就對咖啡的味道免疫了,那氣味通過鼻
腔時不再帶來過份的刺激,於是感情也漸漸淡了,僅僅烙下一點對這個味道
的焦痕,如同記憶裡一處凸起的疙瘩。
有時候他會和老闆閒聊一會兒,剛開始不外一些生意好不好,最近又發生了
重大新聞事件之類的,但熟了之後,兩人開始聊一些生活上的細節,他談工
作上遇到的林林總總的狀況,而老闆則說起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有時他
們也聊聊咖啡,依著過去的經驗,他很容易地可以搬出一點專業的常識,再
加上他們兩個人年紀相仿,很容易地就建立起朋友一般的關係。
※ ※ ※
「你今天臉色不太好喔,昨晚沒睡好嗎?」
「沒辦法,昨天陪客戶去應酬,喝了不少酒,今天一覺醒來頭痛得要命。」
他按按太陽穴,試著讓自己清醒一些。
「那今天不要喝咖啡吧,我幫你泡水果茶就好。」
「沒關係啦,我還是要拿鐵。我大概咖啡因中毒了,沒有喝這個的話我大概
一整天都會沒精神。」
「那我不要泡太濃的,這樣對你的胃不好。」
他點了點頭,一副悉聽尊便的表情。
老闆身邊多了一個看上去二十歲不到的男孩,跟在他後頭進進出出的;男孩
套著深綠色的圍裙,在一邊努力地切著厚片土司,不時探頭注視老闆泡咖啡
的樣子,或湊近老闆的耳邊小聲地講話,有種不言而喻的親密。尤其男孩注
視著老闆的眼神,不知怎麼地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新來的工讀生嗎?」
「嗯,算是我一個,一個遠房的親戚,來台北念書的。他說他想賺點生活費
,我就讓他到我這兒幫忙。」
老闆的回答有些不自在,他聽出那中間有種異樣的情愫。
「喔。長得很可愛耶,應該可以吸引不少小女生來光顧吧!」
「希望如此囉!」
他們相視而笑,男孩則低著頭沒有回應。
※ ※ ※
客人多的時候,往往他得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拿到熱拿鐵,就會和男孩隨便聊
著;談學校,談咖啡店的工作,或者有意無意地觸及他和老闆的關係。他是
業務出身的,懂得怎麼拐彎抹角去套出些事情,而男孩則是一派的天真,很
容易就溜了口。
「老闆他不想讓人家知道啦!」
男孩小聲地告訴他。
「沒關係,我不會在他面前拿出來講。」
為了加強男孩的信任,他告訴男孩,他也是。
「那你該不會也喜歡老闆吧?」
「沒有沒有,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只是喜歡他泡的咖啡,如此而已。」
男孩還是帶點不安地望著他。大概戀愛中的人都是一樣的吧,會沒來由地猜
疑,對自己沒信心,對另一半不信任,但那卻是愛情裡最脆弱也最甜蜜的部
份。
「真的啦,而且我比較喜歡你這種年輕的小弟弟喔!」
逗男孩好像給他某種趣味,但他倒不是隨口說說,他曾經喜歡的那個有著咖
啡香味的男孩也小了他五、六歲。
曾經喜歡。
※ ※ ※
因為出國洽公的關係,他好一陣子沒有到咖啡店去,即使同樣是熱拿鐵,舌
頭記憶的味道卻一直無法滿足。回台灣那天下午,他特意繞到店裡去坐了一
會兒。
男孩不在店裡,取代他位置的是個近三十歲的女人。
「老闆娘,我們要三杯珍奶外帶。」
「好好好,沒問題。那你們的要半糖還是全糖?」
那個被喚作「老闆娘」的女人熱絡地周旋在客人之間,不時傳出她爽朗的笑
聲和響亮的招呼聲。
老闆看見他,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這位帥哥你要喝什麼?」
「他要不加糖的拿鐵,我來幫他煮。」
他笑著點了點頭。對於他這個熟客,女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但目光並
沒有停留太久,閒不下來似地又往店裡頭四處招呼去了。他站在櫃檯邊看著
老闆煮咖啡,帶點儀式性的熟悉動作給他一種懷念的感覺,好像站在眼前的
是以前他喜歡著的另一個人,有種重疊的相似感。
「老闆,你結婚了嗎?」
他把眼光投向女人,暗示性地問。
「她嗎?還,還不算啦,其他人叫好玩的。」
「還不算,所以是有結婚的打算囉!」
「嗯,大概吧。」
「那男孩呢?嗯,我是說,那個工讀生小朋友……」
老闆抬起頭,和他四目相對了一會兒,馬上意會了他話裡頭的意思。
「你知道我和他……」
他點點頭,同時壓低了聲音。
「我看得出來,男孩很喜歡你喔!當然你也許有你的困難,不過…嗯,我是
不是管得太多了?」
看到老闆面有難色,他收了口,後悔自己一下子講得太多。咖啡機的聲音停
了下來,和往常一樣的香氣散到空氣中,他藉著那味道讓自己頭腦冷靜了一
些,沒再多說什麼。
老闆靜靜地打完奶泡,把拿鐵遞給他。熱氣隨著咖啡杯一下子傳來過來,他
竟一時無法適應那杯咖啡燙手的溫度。
※ ※ ※
男孩應該是刻意等他的。那天早上他端著咖啡剛要轉進巷子裡,就看到男孩
站在轉角的地方候著。
「你怎麼不去店裡?」
他明知故問,但又不曉得該說什麼。男孩見了他,立刻衝口而出:
「我該怎麼辦?他說他會結婚,他不能不結婚。我該怎麼辦?」
「大概很多人都會遇到這種問題,尤其我這個年紀的人,通常家裡都會逼著
結婚的。」
他幫著解釋,也知道這些只是沒什麼意義的說明。他自己是還好,上頭有兩
個哥哥,所以家裡並不會催他的婚事,只是義務性地會問個一兩句。不過他
有很多圈內的朋友,大概都遇過類似的問題。
「可是我愛他,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啊,為什麼不能一起生活呢?」
「如果你想要一個答案,我只能告訴你,這就是現實,你不可能只要兩個人
的世界,除非你們兩個可以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朋友的、親戚的,甚
至是像我這樣和你們根本沒有關係的買咖啡的客人;他們都在看著你們,也
都會介入你們的生活裡。」
男孩思考著他的話,用力地扯著自己外套的衣角。
他和男孩談了很久。他試著把一切的狀況都說給男孩知道─也許有一半的話
他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他自己也不是那麼敢愛的人,甚至,比起男孩,他
只是個縮在安全殼裡不敢探出頭的傢伙,是個只敢用世故的態度或玩笑的語
氣武裝起自己,假裝對感情毫不在意的膽小鬼。
他自己曉得,之所以沒有和那個男孩在一起,並不是因為習慣了咖啡味道的
刺激,他只是不敢跨出去,怕被拒絕,怕年紀的差距成為彼此無法跨越的鴻
溝,怕老去後會讓男孩膩了、厭了,而終究分手告終。
害怕被捨棄,於是先捨棄了愛情。
「我陪你去找他吧!至少你要先學會面對他,才有解決的可能。」
他摸摸男孩的頭,想給他一點勇氣。男孩仍遲疑著,定住了似地沒有移動。
「走啦!我咖啡也都涼了,連一口都還沒喝呢!走啦,不然我請你喝咖啡,
要不要和他談這件事就再看著辦。」
他牽起男孩的手,馬上感覺不妥地改成搭著他的肩,用點力推著男孩朝咖啡
店走去。
他知道這麼做不只是為了男孩,有一半也是為了他自己;這也許是個機會,
走過去,告訴老闆他要Latte ─簡單的拼法、單純的兩個音節,一杯Latte
,讓自己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