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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第一次帶小豪來我家了。





小豪點頭的那一刻，臉上的表情十足是個大人模樣，明明上頭的五官還像

個小孩子，但仍逞強地裝出了堅決的樣子。那讓我覺得好笑，卻有著更多

的不捨。



是不是我把他逼到了這樣的地步，非得迫著自己長大，去面對這個敵意環

伺的世界？也許我該退一步，留給他一點緩衝的時間，想清楚了再說。



但我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開著車。對他所感到的不捨與歉疚，比

不上心裡那股想坦白一切，向家人現身的衝動。一路上他都沒怎麼說話，

眼角餘光可以看到他低著頭，像是在休息，或是在想什麼事情，只在我偶

爾別過頭看他的時候，抬起頭來朝我笑了笑。



冷氣口吹出的風乾乾的，運轉的聲音像放大了好幾倍似地在耳朵裡漲開來

，像是要把我們給淹沒過去一樣，沒來由地我心裡開始緊張起來，那股我

不願意承認卻一直存在的恐懼悄悄地漫上來─我就這麼回去告訴爸爸，我

愛的是小豪，一個男孩子嗎？我想起爸的白髮，想起他坐在沙發上睡著的

樣子，對他說出這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耳畔傳來後面車子焦燥的喇叭聲，我意識到自己出了神，趕快踩了油門前

進。小豪轉頭看著我，悄悄把手放到我的右手上頭，用力握了一下。



我聽見他低低地在哼著歌，旋律很熟悉，好像經常在廣播裡頭以聽到，又

好像是那種一不小心就會從記憶裡跑出來的旋律似的，輕輕柔柔又帶點堅

強的力道。



我終於想起歌詞。愛真的是需要勇氣的，而我們也需要勇氣來相信彼此能

一起走下去。



小豪是這麼唱的。









推開紗門，屋子裡空蕩蕩的，散出點老房子該有的末世氣味，那味道曾明

確地提醒著我，我回家了，如今卻像某種封鎖住一切的無形氣牆，等著我

硬闖進去。



爸似乎不在。妹還在公司，而小弟他們這時候應該也還在學校。小豪跟著

我走進客廳，雖然這兒他並不陌生，但仍猶豫地放輕了腳步，怕驚醒了什

麼似的。我讓他一個人待在客廳裡，往爸的房間走去。



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旁的桌上仍擺著他和媽當年的合照，夾著

一張他年輕時從軍的半身黑白照。爸的房裡樸樸素素的，若不是枕頭上留

著微陷下去的凹痕，還真看不出裡頭一直住著人。



我看著爸的照片好一會兒，想從那上頭找到一點和現在的爸相似的地方，

黑頭髮、明亮的眼神，和那帶著傲氣的嘴角，如今的爸像是被現實世界給

消耗盡了一般，渾身只是透著疲憊和蒼老。也許每個人總有一天會走向老

去，但真實地映在眼前時，依然讓我覺得無法釋懷。就彷彿我正用什麼在

一點一點地剝奪去爸的精力，因著我一直不穩定的工作，和沒有著落的感

情。



房門口傳來一點聲音。



「龍哥，你怎麼了？」









龍哥在哭。



他沒有發出聲音，但身體像是承受了某種巨大的痛苦一樣在抽動著，伴著

緩慢流淌出來的眼淚。



他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我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我看過龍哥哭的樣子，雖然大多時候他總是在我

面前表現得過份堅強，十足是個「男人」的樣子，但有極少數的時候，他

仍會無法自制地流淚、難過。



但這一次，卻比他哭出聲音時更叫我難受。



我想他應該會不好意思寫出這些事，或者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自己當

時的情緒，那種混雜著傷心、自責、歉疚，甚至更深一層我所無法理解的

心情起伏。我只能在那個時候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









「小豪，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



我完全亂了，一直以為我自己調整得很好，也作過向爸說出一切的準備了

，但處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卻又像憑空失去落腳處一樣地讓人無助。



「龍哥……」



「我是不是不該告訴我爸，我是不是應該什麼都不說，不要再讓他難過？

我憑什逼他去接受這一切，關於我，關於我愛上男生的事實？我他媽的有

什麼權力可以這麼做？」



我無力地坐了下來，不可自制地只是低吼著發洩所有的情緒。小豪讓我伏

在他肩上，手指頭輕輕地撫著我的背，力道柔和卻真實地傳達著某種安定

的力量。



「沒關係，沒關係的。」



他只是一直重覆著「沒關係」這句話，讓我靠著他。從來都以為自己會一

直當小豪的肩膀，但從什麼時候開始，小豪也成了我的肩膀─一個我可以

依靠，也必需依靠的肩膀。我記起高中畢業時，小豪說要分手的那時候；

記起他告訴我，他有了女朋友的那一夜；也記起昨天晚上，他蹲在門口等

我的樣子。那些影像很快地在眼前聚焦又淡出，像是被任意剪輯插入的畫

片，只在腦子裡殘存著某些片刻或鮮明或模糊的印象。



那一刻我明白地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也許在生活上可以獨立的捱過

，但感情上我已經無法單獨走下去了。



我緊緊抱著他，像是要用盡力氣一樣地抱著，也許想從這樣的擁抱重新獲

得別的力氣吧！他也回應著我，嘴裡仍喃喃重覆著「沒關係」三個字，但

那聲音很快地被我的吻所封住。



這才發現，小豪也哭了，爬在臉上的眼淚汩汩地糊成一團。望著對方，我

們都忍不住笑了。



「又哭又笑的，真不害臊！」



「是有東西跑進眼睛裡啦，我才沒你那麼愛哭呢！」



小豪盡是笑著，抹抹眼淚朝我作了個鬼臉。我想告訴他，其實我也不愛哭

，是因為他的表情，他的身影，他所有的一舉一動落到我眼睛裡，才使得

我忍不住流出淚來。



我站起身，順勢拉了他一把；他的手心溫熱熱的傳來讓人安心的溫度，我

知道那會是足以讓我承受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