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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公園裡那避雷針似直射向天際的雕塑旁坐了下來─總覺得那雕

塑的姿態像在控訴什麼似的。爸看起來有些累。他說了很多話,關於

他和媽的過去,年輕的時代。



「這個地方,見證了我和你媽的青春時代。」



有一點風吹過,而爸口中的「青春時代」淡得像隨時會被那陣風吹走

似的;也許真的是那樣,也許就那麼被吹走了也不一定。在爸的臉上

,青春的逝去只留下刻痕似的蒼老與疲憊,而媽的死,又從那之間帶

走了某種決定性的東西。



只留下一個存在的姿態,漸漸風乾的老去的姿態。



「都是過去的事了。」



像作了個結論似的,爸又站了起來。



「爸,其實,我……」



話到嘴邊,我想起了許多人;阿傑和他所愛的人,阿中,還有Vick,

他們的臉孔像是某種警告似的徘徊在腦中;我應該說出口嗎,我應該

告訴爸爸,我喜歡的是男人嗎?



「那不是變態嗎?」



爸這麼說過。我幾乎可以想像如果他聽到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喜歡

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時,心裡所受的驚嚇與震撼會有多大。不是時

候,現在不是說實話的時候。我只是單純地不希望爸爸難過。



「怎麼了?」



「沒什麼,沒事。爸,你還想去哪兒?」



我們一點一滴地走過他和媽共有的回憶,像是在溫習什麼似地走。台

大校園,植物園,西門町;一邊走,我會忍不住想著,自己是不是也

有機會可以像爸他們一樣,讓每個走過的地方記憶那時的愛情溫度,

是不是也有機會找到一個相愛的人,共同做些什麼來作為日後回憶的

資料。



我忽然羨慕起阿傑,因為從他決定放開手去追求自己的真愛的那一刻

起,他就可以去建立屬於他們的回憶地圖;踏出那樣的界線需要勇氣

,那無關成敗,就只是踏出去,像個動作或手勢。



踏出去。



我對自己這麼說,卻只是讓腳步往前邁了一步,心,仍停留在原地。



走了很久的路,爸反而更顯精神。我們到超市逛了一圈,爸說要買瓶

酒。我看見架上的咖哩包,一時興起;



「爸,晚上我們做咖哩飯吃。」



「也好,好久沒吃自個兒做的咖哩飯了。」



我們又買了洋蔥、馬鈴薯、蘿蔔和雞肉。咖哩的作法是媽以前教我的

,她說這種東西做法容易,我這種笨手笨腳的人也學得會。



「這樣才能討老婆歡心。」



她這麼告訴我。我忘了問她,爸是不是都用這招討妳的歡心?後來想

問,卻也失去機會了。



因為自己住的關係,我開始學著去做些吃的,但總沒有機會做給誰吃

;怕別人說好吃,也怕別人說難吃;但其實總渴望能為什麼人做一頓

飯,喜歡那種兩個人相對而坐,吃飯的氣氛;那像是個幸福的標誌似

的。



我一個人在廚房做吃的,攪拌著大鍋子裡濃濃的咖哩湯汁,那樣的香

味很真實地漫開來。門鈴響時,我還以為那是電話聲,不自覺地想到

阿中;我答應打給他的。



「阿傑啊,進來,進來。還有…唔……」



我從廚房探出頭,看見爸和阿傑站在門邊,在阿傑身後還站著一個男

孩。



「都進來啊,歡迎歡迎。我們正好在做吃的。」



我像是化解尷尬似的迎了上去,爸僵著表情地坐到沙發上。阿傑和男

孩走了進來,小心地脫了鞋子,連踩在地板上的腳步都謹慎地像在玻

璃上行走一般。



「先坐一下,等會兒就可以吃飯了。」



我想阿傑是想過來跟我商量什麼事吧,只是他沒想到爸還在我這兒。

男孩局促不安地坐在阿傑身邊,他們原本牽著的手,好像在爸的注視

之下立刻鬆開。我總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卻只是絮絮叨叨地說著晚

餐有些什麼,這些無關緊要的話。



坐在餐桌旁的四個人,好像各懷心事似的全都悶不吭聲;客廳裡的電

視機傳來細細碎碎的講話聲,像是某種替代性的聲響,偏偏又虛假地

讓人感覺不舒服,於是我索性去關了那聲音。暈黃的燈光下,低氣壓

似的沈默彷彿有重量一樣,如刀似劍地札得耳朵生疼,空氣中瀰漫著

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



「吃啊,別客氣。」



我伸出筷子,在自己前方揮動了一下,象徵性地想挾些菜;但那沈默

卻強勢地壓了過來;我筷子才縮了縮,爸講話了。



「吃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阿傑,還有…叫你朋友,不要客氣。阿

笙做的咖哩飯應該不難吃。」



爸的話像是鬆開了卡在四個人間的螺絲一樣的東西,空氣慢慢動了起

來,映在燈光下的四個人影漸漸有了動作,與聲音。



我和阿傑一直找話和爸聊,好像是怕那中間可能產生的空隙一般的沈

默;爸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終於幾杯酒下肚,氣氛才算熱絡起來

。男孩一直沒有開口,那怯生生的樣子讓人看了不忍。阿傑幾次幫他

挾菜,他也只是默默地接受。



「陪我爸喝一杯吧!」



我向男孩建議。他微抬起頭,看看我,看看阿傑,最後把視線落在爸

那兒。他的眼中一直有著讓我捉摸不透的神采,像是害怕,像是挑戰

,或者更多的游移不定。



爸也許是不忍吧,他主動舉起杯子,朝他作了個手勢。



他慌張地端起自己眼前的杯子,裡頭澄澈的酒液起伏晃盪。



「伯…伯父,我……」



「阿傑叫我舅舅,所以你也叫我舅舅吧!」



我望向爸,他的臉上竟有了一點笑容。



「舅,我也敬你。」



「你要跟我喝,還怕沒有機會嗎?」



爸手上的杯子一直舉著不動。乍聽爸這麼說,我愣了片刻。我不知道

是什麼讓他的態度有了轉變,更不知道這樣的轉變是不是真的有什麼

意義。我更怕爸是在壓抑著那股對同性情感的嫌惡─只是壓抑,而不

是認同。



但阿傑似乎沒想到這些,男孩也是。



「舅…舅舅,我…我敬你。謝謝。」



爸似乎很高興,一連喝了兩杯。文人出身的他,其實酒量並不好,只

是興起時會和我喝上兩杯,那似乎是相對無言的父子倆唯一可以交流

的時刻。



這樣說起來,其實我和爸很陌生。我從不想刻意和他保持距離,好像

自然而然地,時間自然在我和他之間築起鴻溝;那並不是所謂年齡上

 的代溝,也因此更叫我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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