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鬧鐘還沒響,我就被斷續的電話鈴聲吵醒。猶有睡意的昏沈腦袋,實
在無法讓我意識到那是電話聲,還不斷拍打著手邊的鬧鐘。
「哥,你醒了沒?」
小妹的聲音在電話裡聽來異常刺耳。我把話筒移遠,習慣性地掏了掏
耳朵。
「醒了,醒了。就算沒醒也被妳吵醒了,什麼事啦?」
我把視線落到牆上的軟木板上,上頭密密麻麻地釘著我的留言和記事
,當然也包括了今天中午的約會。我撕下那張條紙,上頭寫著他的代
號,Vick。
「爸今天臨時有事要上台北,我剛才送他去坐飛機了,你能不能去機
場接他。」
「怎麼突然上台北啊,出了什麼事嗎?」
我稍微提起了精神,戴上眼鏡。
「好像阿傑表哥出了什麼事,他上去幫忙。爸沒說清楚,反正就叫你
去接他就是了。」
「阿傑!阿傑怎麼了?」
阿傑是我小姑的大兒子,比我小三歲,而且,他和我一樣是圈內人;
但不同的是,他結婚了。
「就說我不知道啦,我猜大概是阿傑表哥和他老婆的事吧,他們好像
一直處得不好,從去年結婚典禮那場鬧劇開始,好像就大小事不斷吧
!姑姑都跟爸爸抱怨過好多次了,誰知道這次又為了什麼。」
小妹一發起勞騷就沒完沒了,畢竟有些事她不知道,也不適合知道。
「妳不要在那邊說風涼話,等妳結婚,問題肯定更多。」
「才不會呢,我阿娜答人最好了,完全在我……」
「在妳掌握之下。好了,妳講過很多遍了吧!爸坐幾點的飛機?」
掛上電話,我重新把便條紙釘回牆上。我站到窗邊,外頭的天空清清
淨淨的,連半片雲都不太看得到,天色亮得搶眼。大概才天亮沒多久
吧,那是種眩目的白色,靜得像沒有一點風似的。
阿傑的婚禮上,他穿的是白西裝。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在典禮上
有另一個人,同樣穿著白色的西裝。那當然不是碰巧,與其說是種默
契,還不如說那是他們的抗議吧!
還是出了事,也就是小妹說的那場「鬧劇」。我不願再回想那天的場
景,回想那天阿傑和穿著白色西裝的他無止盡的咆哮和眼淚。也許其
他人對那樣的情況只是莞爾一笑,甚至蜚短流長,能體會箇中滋味的
人,也終究只是無奈地埋在心裡罷了。
是不是穿上白色的衣服,就可以讓自己隱身在這樣的白色的晨光中,
活得沒有負擔,活得像其他人一樣呢?對阿傑,對他的男友,或對我
來說,我們都懷疑。
開車到松山機場,我坐在候機大廳看著時間分秒過去。我想起和Vick
的約會,應該不致於耽誤吧!
我撥了電話給阿傑。
「阿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還會有什麼事。」
阿傑苦笑一聲。話筒裡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所幸還有點精神。
「是不是你太太又……」
「嗯,她又拿同一件事在吵。大概不管我保證多少次都沒有用,那件
事她一定會一次又一次提起,笙哥,我覺得我也受夠了。」
「你們…我是說你和他,還有再見面嗎?」
我想他知道我說的是誰。
話筒那頭一陣沈默,我彷彿可以看到他蹙起眉的樣子。
「我也不瞞你,我們還見過幾次,可是只是聊聊天罷了。」
「你不是答應我,以後不再跟他聯絡的。既然婚姻是你最後的選擇,
你就該對這個選擇負責啊!」
「難道我有別的選擇?」
阿傑丟了這樣的問題給我。我又何嘗不知道,只是也許是處在旁觀者
的立場,我可以這麼義正辭嚴地,換成我在他的角度,可能做得比他
更糟。
要嘛就不結婚,不然結了婚就和那個世界完全切分開來。我總相信自
己可以做到,就拿著這樣的條件要求別人。我想,除了自私,我比阿
傑更不成熟吧!
「等會兒我會接我爸過去,我想你最好有個準備。」
「我知道了,謝謝你,笙哥。」
※ ※ ※
爸從入境的門走出來時,臉上幾乎沒什麼表情。他朝我走過來,才稍
微露出一點笑容。
開車到小姑家途中,我們都沒怎麼交談。我問起小妹的事他也沒答腔
,只是含糊地從喉頭發出一點聲音。我想問他小姑跟他說了什麼,但
話到嘴邊總難說出口。
媽過世後,爸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不愛說話,沒什麼笑容。我和小妹
都有點怕他,而這也是我不太常回家的原因。奶奶告訴我們,爸和媽
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他們相識相戀了六年,所以失去媽是他一生中最
痛苦的事。
但我不曾看爸哭過,好像在他的世界裡,他已經把自己和眼淚劃清界
線,無論多難過的事他都可以忍著不哭,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還知道
怎麼流眼淚了。也許忍住不哭,遠比哭出來是更痛苦的吧!每次看到
爸,總覺得他又比上一次見到他時老了許多,那似乎不光是外表上的
老去,而是某種光采從他身上在慢慢淡去,我沒有辦法講得十分清楚
,就只是這樣覺得。
於是,我會覺得自己不該讓爸爸再擔心我和妹的事,我們已經長大,
是可以為自己負責的年紀了。也因此,關於我自己的事,我不會讓爸
爸知道,而他也很少過問。
車子進入市區,人車開始多了起來,但台北像是還在睡夢中,總覺得
透著一股安靜的氣息。
小姑把門打開時,我直覺這個房子裡肅穆地像個教堂。
「哥,你到了。真不好意思,大老遠地要你上來。」
姑丈一年到頭都在大陸工作,小姑自己一個人守著這個家,逢人提起
這件事,總覺得她似乎把自己當成個殉道者一般。也因此,她的生活
重心一直在阿傑身上,好像她生命中除此之外別無目的了。
我想先找阿傑聊聊,大概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可以理解他的苦處。阿傑
的太太坐在客廳落地窗邊,見到我們只稍微地牽動嘴角,整個表情僵
在那兒像個石頭人。我想起望夫石的故事,只是偏偏坐在這兒的她卻
是恨著那個她等著的人。
「阿傑人呢?」
我的問題像在投入大海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點水花,隨即隱沒。
好一會兒,小姑才會意過來似的應了聲。
「出去找那個男孩子了吧!」
我聽到坐在窗邊的那人似乎發出了一點聲音,那像是輕輕的笑聲,苦
笑或嘲笑般。但她沒有改變姿勢,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小姑開始哭訴著阿傑他們夫妻倆的事,其實情節大致都沒什麼變,中
間夾雜了一兩聲哭泣,和帶著一絲寒意的輕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