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23.








一輛汽車自對面疾馳而過，映在窗上男人的臉倏地被強光吞噬。



光影褪去，車窗上阿和的臉變得淡了些；外頭明晃晃地一如白晝，一閃即

逝的燈影不斷在阿和眼中流轉。



「我要下車了。」



「這裡？你住這裡嗎？」



「停車。」



阿和嚴峻地吐出這兩個字，隨即解開安全帶。車子緩慢地向右邊的人行道

靠近，阿和開了車門，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夜晚的風帶點涼意，吹散了不少

遺留在腦子裡的煩悶，阿和努力不去想剛才他說的話，也努力想揮去剛才聽

到那句話時自己心裡的悸動。



但也卻無法不去留意身旁緩緩跟著的車子。



「阿和，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他加快了腳步，低著頭默然不語。心裡頭有股想哭的衝動像是要爆發出來

似的，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想哭，只覺得那一刻的自己好無助，就像幾個月前

在桃園初次見到回國的這個男人，那時的心情深刻地翻湧上來，如堤潰決。



翰翔，他想到了翰翔。如果這時候翰翔就在身旁……



他停下腳步，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周遭的風景，他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走

了，車燈、大樓、人群，全都漠然地在自己身周交錯擦身，每個人總是確切

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唯獨自己，卻哪裡也去不了。



「阿和……」



他感覺身體被用力地環住，那是讓人覺得心安的觸感和溫度。他現在需要

的，只是這樣的擁抱，一個他可以放任身體依靠著的擁抱。



「阿和，回到我身邊，我們從頭開始，好嗎？」



男人溫柔的聲音再次傳來，他終於認清楚，那不是翰翔的聲音，但全身卻

脫了力似地臣服在那樣的臂膀中；四周沒了聲音，或者聲音全都落到阿和無

法聽聞的角落，路人的臉孔像是臨時拼湊出來似地又倏地消失，全都融入背

景之中。



但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淪淊。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電影裡面對何寶榮

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離開，黎耀輝總無法真正捨棄那段感情─從頭開始，那是

多誘人的一句話，彷彿過盡千帆，未來滿懷希望；每個人不都在期待這那樣

的一個開始，因為沒有過去，那就是一切。



如果，我說我還愛著你……



男人那句話又在腦子裡響了起來，像敲擊著心口似的，一遍，一遍。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這個男人，心裡頭某個角落也一直保留著過去和他

在一起時兩人所享有的親暱；那就像是個神聖的禁區，即使連阿和都忘了這

塊禁區的存在，它卻依然固守在那兒，像是在等待某種時機似地靜靜蟄伏著

。



如果，我說我還愛著你。



也許在等待著的，就是這樣一句話；空白的一年中，阿和封閉了自己對外

界感情的觸覺，任由自己一個人遊魂似地在台北這個城市擺盪，工作、生活

，平淡的、公式化的一切讓阿和失去了愛人的勇氣和信心，那種只為追求一

時感動的愛情熱度早已退卻……



可是，現在男人告訴他，他還愛著他。



阿和感覺心的某處正一寸一寸地剝落，老實說，那樣的感覺並不好受。



「我愛你。」



那三個字慢慢地自男人嘴裡說出，傳到阿和耳中，像某種音節，不知道為

什麼，阿和覺得好熟悉，對於這三個字。



我愛你。他想起來了，有個人曾對他這麼說，在無人的樓梯間裡，那個下

著雨的晚上；在那個有著怪異雕塑的新公園裡，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色中；

在他覺得無所依靠，失去所有信心的時候，那個人曾這麼對他說。



我愛你。翰翔這麼說過。



阿和猛然驚覺自己的處境，一切都不對了，他愛的是翰翔，他今天應該去

找翰翔的，他們要一起吃飯，他們要一塊兒過夜，自己之前不是一直在期盼

著嗎？



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從男人身上傳來的溫度快速地抽身而去，阿和終於

記起自己身在何處，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路人的臉孔彷彿清晰了起來，他

又聽見周圍的各種聲響，和不時投射過來的些許目光。



「可是，我不能再愛你了。」



這是他所想到的，最無傷的對白。你是個很好的人，但我不能愛你，只是

因為不能。



他淡淡地說完這句話，安靜地等待身後男人的反應；時間像是靜止了數秒

鐘，慢慢地，男人的手自他身上鬆開。那緊箍著自己身體的力道逝去的一瞬

間，阿和覺得鬆了口氣，也有點感傷。



「你有男朋友了？」



他點點頭，沒敢回頭去看男人的表情，深怕自己在看到男人臉上的神情之

後會忍不住對他憐憫；他不該可憐他的，當初是他說走就走，是他開口要放

棄的，他沒有資格再要回這段感情。



24.



時間以讓人忘卻的姿態流過，阿和不能明確地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他和男

人一前一後站著，任憑時間推著外頭的一切往前進。



「我得走了，他還在等我。」



終於還是阿和先開口，他不想在這場愛情裡永遠當個被動者，他要像個勝

利者一般揚著旗幟先離開，不要再被獨自遺留下來，那樣的感覺太難受，嘗

過一次已然心力交瘁。



男人似乎恢復過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看來，是我被甩了啊！」



阿和回過頭，和男人四目相接；他不想藉由眼神傳達什麼，也不想從男人

眼中看到何種情愫，只是單純地看著他。或許，那算是種確認吧，自己從這

一刻起終於可以和這個人劃清界線，從他的感情牢寵中釋放。



也許男人也察覺到阿和的轉變，明白眼前的舊日戀人已非昔日那個在自己

身邊總是順從著、靜默著的那個人。



男人牽動嘴角，僵硬的臉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笑。



「給我你的電話好嗎？也許我們可以當朋友吧！」



他遞過自己的手機。阿和接了過來，呆呆地看著螢幕上男人的名字，張豊

禾，這個曾經讓自己刻骨銘心的名字。以前交往的時候，他常會戲稱阿和是

他的一部份，就像名字一樣，李和，張豊禾。那像是個逃脫不出的咒語，如

今，這些親暱的對話都只徒留傷痛的回憶了。



「還是算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和你當朋友，至少現在我還沒有辦法

，畢竟過去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太過深刻，而分手時的痛苦我也還沒辦法忘記

，現在談朋友，太早了。」



他把手機遞還給他。男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接了過來。



如果愛一個人得花如此多的心力，那想忘記一個人，大概也要花同樣的心

力才行吧！阿和這麼想。



「那，我要走了，要不要我順便送你？」



阿和搖頭。第一次，他可以沒有任何困難地注視著男人，之前曾經不斷在

心裡頭翻騰的種種情緒突然全都靜了下來，睡著了似地蜷伏在心的一角；男

人意味深長地回頭望了阿和一眼，終於開著車離開。



阿和默默地在心中說了聲，豊，再見了。



坐車到翰翔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從外頭亮著的燈光看來，他知道翰翔還

沒睡；他想像著翰翔正坐在咖啡機前，專注地磨著豆子，點起酒精燈，咖啡

的香氣瀰漫開來……



這個夏季即將結束，而他和翰翔卻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