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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九月的太陽仍帶點夏末的餘威,燠熱的天氣像要把人蒸散似的熨燙在北

台灣的大街小巷中。每回搭車到桃園,總讓阿和覺得像是洗了一趟三溫暖

;身上的襯衫溼了又乾,即使抹去額上的汗,也總揮不去心中那股燥熱。



由於同事突然離職,桃園的案子似乎順理成章地成了阿和的工作。他之

前到桃園開過幾次會,和裡頭一些課長、主任熟識,再加上他處事也算圓

滑,業主對他的觀感倒還不差,一些開會交涉的工作自然落到他身上。大

概是某種成熟的心態使然,過去的阿和是絲毫和「圓滑」沾不上邊的,雖

然不至於是脾氣衝動的人,他對於某些個人的原則總很難輕易妥協,好像

放低姿態就等於失去什麼一般;有這樣的改變,也許和之前那段感情的結

束有關。



每每想到這裡,他總會不自禁地回憶起那個人。



「阿和,晚上一塊兒吃晚飯好不好?還有,今天就到我這兒過夜吧!」



「嗯。可是我今天要到桃園開會,不能確定什麼時候回去,你還是先去

吃吧,我回台北的時候再call你。」



電話那頭的翰翔遲疑了一會兒。



「沒關係,我還是等你吧,反正晚一點可以連『宵夜』一起吃。」



翰翔的「宵夜」意有所指,阿和哭笑不得地掛了電話,但心裡頭卻感到

一絲絲甜密。



坐在火車上,他想著晚上要到翰翔家,也想著翰翔的身體,帶著熟悉的

氣味,有著熟悉的溫度的翰翔的身體;落入那樣的想像中,常會讓他有種

伸手就可觸及的某種錯覺。雖然不時覺得這樣的想像太感官,但他卻無法

克制自己,那像是支持著自己心底深處某種不安全感的一個依靠。



只是,他仍無法避免地覺得恐懼,尤其當那樣的不安全感沒來由地膨脹

變得巨大時;他知道翰翔愛他,他也這麼相信著,但他卻不能明確地知道

翰翔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阿和開口問,翰翔會給他答案,也會對他解釋

他心裡的想法,但阿和要的卻不是這樣;他並不是指責翰翔說謊,而是覺

得他沒說出全部。但全部是什麼,阿和不知道,只是隱約這麼感覺。



愛一個人,總會不自覺地想知道更多,甚至幻想著要知道自己所編織的

「全部」,即使那可能終究只是自己的幻想。阿和沒有察覺自己正落入這

樣的泥淖中,只是直覺地克制自己往這方面深思。



就像之前翰翔對他提過的,他向小筑come out的事,他覺得事情一定不

只如此,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翰翔說過「就這樣」,那等於專制地為

那個話題劃下句點,也阻止了阿和的追問。



21.



看看時間還早,阿和決定散步到桃園縣政府。雖然是悶熱的初秋,但阿

和喜歡散步的感覺;以前和那個人到桃園來,兩個人總喜歡在大街小巷穿

梭,像是要把足跡印在這塊土地上似的;即使他從來不會主動去牽阿和的

手,但阿和習慣了那樣的感覺,那種踩著步子,跟著他的感覺;感覺前方

有他帶著,自己就不會只是一個人。



那段感情結束的時候,阿和曾很堅決地要忘記那個人;換了工作,投入

完全的不同的環境,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再想起他,和與他共有的那些日子





如果不是回到桃園……



「阿和!」



一時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那的確是在叫他。



而那是他的聲音。像是從記憶裡喊出來似的聲音。



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那個念頭在腦子裡轉過數十次:回頭、不回頭,

他掙扎著;該笑,還是帶任何表情,他也猶豫。但,那真的是他的聲音,

不會錯。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了。」



男人站到他身前,彷彿不給他絲毫喘息餘地的走到他身前。臉上帶著笑

容,那的確是他。那一刻,阿和慌了,他沒有準備好該用什麼表情回應這

一個場合,自己像是突然從炙熱的陽光下被丟入冰窖中似的,一切是那麼

措手不及。



「嗨…好久,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興奮,他無法來得及為那樣的寒暄附加

上任何情緒,不論是如今重逢的喜悅或當初分手的絕決,那足以捍衛著當

時被他突然叫住的自己的情緒;而他也相信男人聽得出來。當初的分手,

是他提的,他不能怪阿和有這種反應。只是,兩個人面對面時,阿和感覺

不到自己有任何優勢;那男人應該覺得欠疚啊,他應該覺得對自己有所虧

欠的,但為什麼自己感覺不到那樣的理所當然呢?



阿和想不透。在這個男人面前,他永遠佔不到便宜。



「你,還好嗎?」



很公式的回話。阿和這麼想。也許他早該清楚,眼前的這個男人永遠是

帶著自信的,是絕對不會在兩人關係裡屈居弱勢的,這不是自己一向了解

的嗎。



「還好,還過得去。」



他很想說,至少我還活著。但他沒有,也許是狠不下心說出那樣的話,

也或許只是單純地覺得沒有必要。但聽完阿和的回答,他臉上卻露出某種

釋懷的表情,像是突然安心了似的表情;難道他也會覺得內疚,也會期待

著自己那樣的回答來獲得救贖?



「你…有時間嗎,我們聊聊好不好?」



「我們似乎沒什麼好聊的吧!我還有事……」



阿和匆匆地拋下這句話,轉身就要往縣政府的大門走;但一股力道卻從

他空著的左手傳來。



他抓著他的手。



「我可以等你,你什麼時候忙完?」



那幾乎是哀求的問句了,阿和努力想從那語氣中找到值得他施以同情的

感情,想從中獲得那一點點扮演「施捨者」的成就感,但卻徒勞無功。他

那樣問,不是想求阿和陪他,而只是單純地探詢,或者,還有命令。



阿和盯著被他抓著的手,隨即漠然地看著男人的眼睛。男人終於意會過

來;放開手,阿和沒再說什麼,疾疾地往電梯口走去。皮鞋的聲音響在空

蕩蕩的大廳,像是迫著他必須回過頭去看看,看看他還在不在那兒。但他

沒有回頭,因為害怕那種面對面時自己手無寸鐵的模樣。但他感覺得出來

身後那一雙注視著他的眼光,即使過了一年多了,仍可以感受到他那如刀

似劍的銳利目光。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回想剛才的一切,是在會議結束之後。整個討論的過

程,他不斷地被腦中那個男人的身影所干擾,他說的話,他的眼神,和他

拉著阿和的那隻手;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要把自己一直塵封的過去給拉出

來似的,暴力而直接的。



「李先生,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



「李先生?」



「喂,我們課長在問你還有沒有問題啦!」



坐在隔壁的,是這幾個月來一直阿和聯絡的縣府職員小玲。她用手肘推

了推阿和,小聲地提醒他。



「對不起,嗯,我這邊沒有什麼問題了,有關規格和需求的報告書,我

下星期會先寄給小玲。」



「課長,這邊的事情我會和他們保持聯絡的。」



「那就辛苦你們了。」



會議室裡只剩下阿和一個人,他坐在位子上,像洩了氣似地靠在椅背上

望著天花板發呆。



「哈囉,李大工程師阿和先生,開會時分心可是很不禮貌的喔!」



「抱歉抱歉,剛才謝謝妳啦!」



小玲遞過手上的茶給他,同時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你剛才神遊到哪去了,我知道我們課長講話是有催眠效果,可是你不

也和他開過好幾次會了,以前也沒有這樣子過吧!」



阿和沒答話,他並不擅長解釋什麼。



「唔,依我看一定是感情問題,而且搞不好還是三角習題。該不會是你

喜歡上好朋友的女朋友,還是你的女朋友喜歡上你的好朋友,要不然就是

你的好朋友喜歡上你的女朋友,唉呀反正就是這種排列組合的問題,對吧

?」



「嘿,你們縣政府這麼閒啊,光在這裡講些五四三的。」



「你不知道啊,這就是公家機關的福利啊!」



阿和怕自己再待下去,會被小玲纏夾的東拉西扯給搞瘋。他站起身,把

手中的茶一口喝光。



「好啦,再和你聊下去明天就要登上八卦版頭條了。我先走啦,總之剛

才謝謝妳囉!改天有空再報答妳。」



「我現在就有空啊,要報答我乾脆請我吃晚餐吧!」



阿和想起男人說要等他,他會不會還在樓下等著?才想到這兒,阿和就

用力地揮開這個念頭,自己為什麼要對這件事這麼在意;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現在自己有了翰翔了,翰翔才是真的愛他的人。



想到翰翔,阿和才記起他說過要一起吃晚飯的事。為什麼自己最先想到

的不是翰翔,而是那個男人?阿和不懂自己,卻隱隱有種背叛的罪惡感。



22.



和小玲一起走向門口時,他忍不住搜尋著男人的身影。



他不在。



阿和安了心,卻也有點失望。他答應請小玲吃飯,但只是為了消除方才

的罪惡感,好像自己和小玲去吃飯─「陪業主吃飯」的藉口才讓他可以覺

得心安。



「桃園我不熟,妳推薦吧!」



「可是我們都沒車,這樣要上哪兒吃都不方便啊!」



小玲低著頭想著吃飯的地點時,一輛車停在他們面前。



「阿和,上車吧!嗯……妳是阿和的朋友?女朋友嗎?要不要一起去吃

飯?」



車門緩緩開啟,像是不容拒絕似地張開成九十度迎著阿和;男人的聲音

一如先前的平靜,像是極其自然地邀著阿和,彷彿他們早就約好了似的。

阿和遲疑著,倒是小玲先開了口。



「不是啦,什麼女朋友,我只是來敲他竹槓的啦!原來你和朋友有約啦

,那我下次再讓你請好了。」



「有什麼關係,阿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上車吧!」



阿和愣在原地,眼前兩個人的對話他完全沒有聽進去,只想著剛才他說

的,女朋友?他為什麼可以這麼說,他又憑什麼這麼說?他明明知道阿和

是不可能喜歡小玲的,他明明知道,但為什麼可以那樣毫不在意地把小玲

當成「阿和的女朋友」,他想掩飾什麼嗎?



「喂,你在想什麼啊?」



「他啊,動不動就發呆,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什麼,從以前就是這樣了,

沒想到一年多了還是沒變。」



男人笑著和小玲搭著話,像是極盡所能地扮演著「阿和的好朋友」這個

角色,笑聲自然,談吐幽默;相對於他,阿和覺得自己像是臨時被拼湊出

來擺在這一個地方,身旁的世界失序般地推著他前進,但他只覺得格格不

入。他不再是這個男人的前男友,只是個普通朋友,但這個位置卻是阿和

還來不及準備好就硬被擺進去的。



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即使阿和覺得食之無味;他迫不及待地想向

男人抱怨剛才的一切,卻只能耐著性子看小玲和他聊得起勁。



「啊,很晚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台北?」



他點點頭,很直接地答應了。那讓他有點吃驚,但男人只是聳聳肩,淡

淡說了聲:



「好久沒有載你了。」



阿和努力平復自己聽到男人說那句話時,自己心裡的激動,公式化地上

了車,繫上安全帶。



廣播裡提醒著大家已經是晚上十點,阿和默不作聲地坐在車上,茫然地

盯著前方的道路;白色的標線像是永無止盡地向前漫延,伴著窗外急速駛

過的引擎聲逐漸消失在未知的黑暗中,而阿和像是要看透那黑暗裡的什麼

似地,卻總在下一個瞬間失去焦點。



「好吧,你想說什麼?」



男人關掉收音機,把兩邊的窗戶都關上。車子裡突然靜了下來,像被拔

掉了開關似的。



「你為什麼那樣說?」



「嗯?」



「女朋友,你為什麼要說小玲是我的女朋友?」



男人發出輕輕的笑聲,是那種從鼻子裡輕輕吐氣的那種聲音。



「為什麼啊,嗯,好玩吧,想看看你的反應啊!」



「我可不這麼覺得。」



阿和拉高了聲音,急促地回了這句話;車子裡一下子又落入沈默,大概

是覺得氣氛尷尬,男人扭開收音機,聽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似地關掉。



「你現在有交往的人嗎?」



「和你沒關係。」



「交往多久了,你們住在一起嗎?」



「我說了,和你沒關係。」



阿和別過頭,不想理會男人。可是在車窗上看到的,卻是男人映在窗玻

璃上的側臉,許多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全湧了上來,高興的、悲傷的、生氣

的,那像是伴隨男人的側臉一一地在阿和腦子裡清晰了起來。他猛然想起

翰翔,才驚覺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現在會坐在這個男人旁邊。



車子轉入新店交流道,兩旁的車子多了起來,原本單調的景色一下子亮

了起來,招牌和霓虹燈在這個不夜的台北城閃動著;阿和看著眼前眩目的

色彩,交錯著的光影倒像是自己混亂的情緒。



「如果,我說我還愛著你,你還會說和我沒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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