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系上同學約了見面,群組裡難得跳出一個又一個的訊息,像潭沉寂的死水突然被丟進一顆石子,他趕緊把手機轉成靜音,免得一連串的提示音擾人。

其實他一向是以消音的方式處理這個群組,倒不是因為不想和同學們有任何聯繫,只是這群男人一旦聊起來,不是炫耀自己的小孩長相或露營合照,就是分享騎著單車上山下海的自拍,抑或是又參加了哪個馬拉松路跑,一樣樣像是打卡集點般地為人生里程劃記,似乎就是這些中年男人僅能交流的幾個話題了;就像年輕時聊當兵、聊馬子換了幾個、長得正不正,到了這個年紀各自安定,於是重心便放到家庭生活裡,或轉而開始經營起自己,渴望保持年輕時的體態,讓自己還能保有當年的活力。

至於女同學呢?系上的女孩子少,通常也不太參與這些男人的對話,而有她們自己經營的小團體。有一、兩個人邀過他加入,於是他也看得到她們的對話,只是很少發言,畢竟談彩妝、衣服或小孩也不是他的強項。

他喜歡這群人,卻總融入不了那些話題。

趁著中午吃飯,他把群組視窗打開,裡頭洋洋灑灑地列了長串的對白框,你來我往的像是怕話題中斷似的,每個人都極力地擠出些什麼把對話接下去,或者乾脆用上貼圖連發,試著讓熱度延續著。

不曉得誰提起,我們差不多都四十歲了,該盛大地辦一次聚會慶祝一番。而後頭立刻就有人嚷著要慶祝什麼——致青春的一去不復返,或歎當年的體力留不住嗎?而馬上就跟著一個訊息,語帶曖昧地問起「被老婆抱怨了嗎」,十足的孩子氣。

這群男人啊!真的是長不大的孩子。他正想回些什麼,另一則私訊卻在畫面上方滑了下來。

「你也在看他們的討論嗎?男人四十。」訊息後方是個笑嘻嘻的表情,嚇得他抬起頭往四周張望,以為正被什麼人的監視著。

見他半晌沒有回應,對方很快地又傳了一則訊息。

「我沒安排眼線,更沒有裝什麼監看系統,純粹是從你的行動模式和習慣判斷的啦!」訊息後方還是笑,雖然是系統內建的表情符號,卻很
自然地讓他聯想起對方的笑臉。

他們同屬於這個群組,是認識了十幾年的老同學了,大學時代並不特別熟,頂多系上有活動時會點頭微笑或攀談幾句,然後就各自和小圈子裡熟識的同學聊天,於是他甚至連對方的本名都沒記住,第一次出席同學會,當那張臉笑著迎上來打招呼時,他張了半天的口只記起了姓,餘下的兩個字在腦子裡掏了半天也挖不出來,當時傻笑的冏樣一直被對方嘲笑了好幾年。他記得最後還是班代過來解了危,也算是正式讓兩人重新認識了彼此。

對了,其實他連姓也記錯了,對方是個少見的複姓,名字則只有一個字。

「看來會辨一次只有男人的同學會喔!期不期待啊?」

他歪著頭,彎起嘴角哼笑一聲,腦子裡跑過許多老同學的臉孔,有幾張記憶略顯模糊,甚至有些根本沒記住。上次辦同學會是兩年多前,地點是靠近母校的一家美式餐廳,雖然班代要大家盡可能不要攜家帶眷,但有些人還是推著嬰兒車或抱著孩子出現,一臉歉疚地挪動座位和張羅起兒童座椅,接著擺上塑膠小碗小碟小湯匙,把大肩包裡的家當一股腦兒陳列上桌——誰叫他們系上出了好幾個系對,夫妻得一塊兒出席的場合,如果找不到家人或保姆幫忙,自然得帶上孩子,反正現場自然會有一些人樂得當現成的保姆。

對方就是個喜歡小孩的人,尤其個性也像個小孩子,和那些小鬼玩在一塊兒絲毫沒有違合感,還很自然地成了孩子王,一大群衝著他叫凱叔叔,在那個場合裡總是又拖又掛地像個人型鑰匙圈。

他在對話視窗裡回了對方幾句,大抵是調侃起對方到時候沒了那群小跟班叫他凱叔叔,會不會有些失落。

「我失落什麼?你如果不出現我才會失落呢!」那兩句話的後頭還是笑臉。他辨不清對方說這些話時究竟有幾分認真,幾分玩笑,怕當真了會落得尷尬,但如果只是一笑置之,心底又不免生出一點異樣的落寞,無法拿捏當中的分寸。

畢竟他們交往過幾個月,對方還從自己那串鑰匙圈裡拔下備份的大門鑰匙——為什麼要在鑰匙圈裡掛上兩把大門鑰匙,他一直沒問清楚——鄭重地交到他手裡。掌心傳來黃銅鑰匙冰涼的觸感,擴散到前一刻還交纏著的裸身,成了某種印記一般的存在。

他忘了兩人是哪時候發生關係的。大概是那次同學會之後,他們才有了比較多的交談,當許多同學開始聊起彼此的交往對象、婚後生活或工作狀況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躲到餐廳的戶外空間,一處臨著溪水的湖畔露台。他不想加入那個關於愛情的話題、打不進已婚同學的生活圈,也不喜歡在上班之外的時間聊工作,只好藉口想抽菸而走到外頭,掏出了菸盒後又覺得那個舉動辜負了這片大自然的美景,索性倚著欄杆,靜靜地望著溪水出神。

對方的腳步很輕,發出招呼的聲音時讓他嚇了一跳。

「男人會聊的話題很無聊呴!」那句話輕輕的,還帶著一點戲謔的語氣。

他回頭看了一眼,對方也靠到欄杆時,他下意識地退開一點距離,試著不去在意這個有點陌生的老同學。

「我也很受不了啊!什麼工作啊、女朋友啊、老婆啊,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負責什麼重要的案子,或完成哪個代表性的計畫,光聽那些專有名詞就頭痛了。感情的事還可以當作八卦聽一聽,但婚後生活就免了,還不是柴米油鹽醋茶……」對方連珠砲地抱怨了一大串,似乎把參加了幾次同學會的感想全都趁機發洩出來,也不管他是不是抱著同樣的想法,而且說話的口氣像是把他當成了熟絡的老朋友,沒有原本該存在彼此之間的陌生。

他斟酌起兩人的熟悉程度,思考著該怎麼回應才恰當,於是由著兩人間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對方小心地問了一句,一邊挺直了身體似乎打算退開。他慌了幾秒鐘,以他的個性,並不習慣拒人於千里之外,也一直小心地和其他人保持著適當的熱絡,不用過分地曝露自己,也不至於成為格格不入的一個;身為同性戀,這個能力像是從認同的那一刻起就突然學會了,是個融入人群的保護色,也是個武裝起自己的框架。

或者,也是種偽裝。雖然他不認為當中有什麼必須被指稱為「偽」的部分。

笑著解釋了幾句。沒有打擾,只是不好意思這樣在背後說同學們的壞話,而且他是第一次出席同學會,還不足以發表什麼感想。他的解釋讓對方留了下來。

「對喔!你是第一次出現。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背對著他們,他們也背對著我們,所以不算是在背後說壞話啦!」對方發表了這個論點,迂迴的說法讓他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哪裡不對勁,只能跟著一塊兒笑。也因為這一笑,兩個人突然像交流了什麼,竟開始聊起幾個同學的小毛病和怪癖,連帶抱怨起這家餐廳的食物和廁所,為那些內容而開心大笑起來。

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對方和他有一點相似,倒不是個性上或論點上的相似,而是某種出於本能的,熟悉感。

重新介紹了彼此,交換了一點基本資訊,並確定對方手機裡有自己的電話。

「喂,你是那個愛搞自閉,喜歡在一大群人聊得開心的時候一個人躲起來的……」不等對方說完,他趕緊切掉手機的通話,而那張聒噪的嘴也配合地閉了起來,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一瞬間腦子裡冒出許多話想問對方,卻又擔心起那些話只是自己想太多;因為單身太久,因為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因為難得找到聊得來的人,因為……

於是他終究什麼也沒問,趁著放回手機的時候收起目光,重新拉開一點距離。

但對方似乎有意拉近兩人的距離,於是之後藉口吃飯、喝咖啡、看電影或表演,頻繁地讓他的手機浮現起同一組號碼,還逼他得放上頭像以供辨識;代表那個人的十個數字他幾乎能背出來了,單名的「凱」字上頭則是對方瞇起眼睛的笑臉。原本的照片是對方特地傳過來的西裝半身照,淺淺的微笑裡散發出某種故作正經的專業神氣,但他卻故意挑了一張兩人合照時的截圖;他喜歡那個笑起來睜不開眼睛的表情,像是能感染著自己也跟著笑。

那是他手機裡唯一一個放上頭像的號碼。過去也放過交往對象的頭像,但分手之後就被他刪掉了,有幾個即使還留著號碼,卻特意移掉照片,意味著替兩人的關係明確地劃出界線。

這麼說的話,擁有圖像的對方,是不是代表了正佔據他心裡的某個位置——他不敢這麼想,使勁地搖了搖頭想甩掉那個想法,同時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對方強迫他這麼做的,不是出於自願,和喜不喜歡沒有關係。

那時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在這兩個字擺盪起來。喜歡。

回到辦公室時,桌上擺了張掛號信件的招領單,寫著該在哪個時間之前到哪間郵局領取掛號信。他看了一眼之後也不以為意,想著或許是信用卡帳戶要寄什麼保險專案的資料給他,其實他在電話裡總推說不需要,卻拗不過業務員一個勁兒地勸說,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參考一下,要他們先把資料寄過來。他不擅長強硬的拒絕,工作上是,應對上是,連愛情上也是。

他想起某一次的同學會,好幾個同學不約而同地帶了小孩子出席,大到能跑能跳和小到還得餵奶的、一張張稚氣又故作世故的臉孔擠到眼前,嚇得他挪開椅子後退半步,拚命堆起笑容卻始終無法自然。

「來這邊找叔叔玩,叔叔這邊有糖果喔!誰想吃小熊軟糖啊?」凱突然湊到他旁邊晃了晃手上的兩包糖果,一邊朝他眨眼。小鬼們一個個像蒼蠅——這樣形容似乎不太好,把凱帶成某種穢物了——唔,像蜜蜂聞到了花蜜,成群結隊地跟著那兩包糖果而被帶往餐廳包廂的沙發區,圍著凱的陣勢讓他想起之前看過的美劇畫面,只是少了點鮮血淋漓的化妝和衣衫襤褸的造型。會這麼連結,實在是因為他一向對小孩子沒多少好感,所以兩個姊姊的孩子都曉得他這個舅舅不容易討好,而他也樂得輕鬆,在他眼裡,小孩子真的是難以親近的生物,他甚至有些怕他們,於是只得裝得一臉嚴肅。

同學會結束時,凱累得癱在沙發區不想起身,同學們一個個攜家帶眷離開了,幾個嚷著續攤唱歌的人則先一步離開,要他和凱隨後跟上。

「我不想去唱歌了,你自己去吧!」他很少見到凱露出疲態,於是坐到旁邊陪著休息一會兒。靠到椅背上,他盯著前頭電視螢幕上無聲的新聞畫面,一邊側耳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某種安穩的幸福自心底升起,不合時宜卻真實地佔據胸口。

凱冷不防從他手裡拿走杯子,仰起頭喝光了他喝剩的水,再把杯子重新塞回他手裡,接著整個人斜靠到他肩上。電視螢幕後頭是一大面落地窗,襯著外頭的夜色映出了此刻並肩坐著的兩人;他發現凱也盯著窗玻璃,那雙眼睛彷彿望進了他眼裡。

他轉頭看著對方,那個四目相對的畫面像某種既視感。

帶著點默契地靠了過去,貼近對方的唇,從一開始淺淺的碰觸,最後很自然地讓舌頭纏到一塊兒,過了好久才意猶未盡地分開。

他們最後沒有加入續攤的同學。搭計程車回到凱的住處,放在茶几上的兩支手機接力般地連著響了好幾次,在黑暗的房間裡射出片斷交錯的光,但他們誰也沒有理會,只由著那些鈴響成為呻吟喘息的背景音,由著那些亮光打在彼此的裸身上,閃動迷離飄忽的螢彩。

確定交往是在三個月之後。凱給了他一把大門鑰匙,當成兩人在一起的證明。冰冷的金屬質感在手心擴散,於是他緊緊地合起手指用力握著,試圖以體溫驅走那點涼意,而凱的身體則在下一刻包覆上來,將他圈進雙手和胸膛環出的一方天地,以更真實、更炙熱的體溫包圍著他,和他自己。

而分手則是在半年之後。

他把鑰匙從鑰匙圈裡解下來,手指還因此被夾傷,凹陷的皮肉染上暗紅色、接近紫色的陰影。把鑰匙投進黃色的牛皮紙信封裡,他在信封上寫了凱的地址,寫上「收」那個字時,筆尖落在凹凸起伏的鑰匙紋路上而變得扭曲歪斜,像是終究走進這個結局的兩人。他們之間沒有第三者,床上關係也很合,但相處之間總有些不自然之處,卻一直找不到問題的癥結;大概愛情就是這樣吧!即使喜歡著對方,卻跨不過共同生
活的那一關,無法接受必須終日相對、讓對方完全充滿生活中的每一處、每一刻的挑戰,於是距離承諾始終有著一步之遙。就像書寫在信封上最下方的那個字,有些地方濃淡不一,偶爾還斷續錯落,仍是完整的一個字,看上去卻有股不舒服、不暢快的感覺,如同存在心頭的疙瘩,或指腹上那道淺淺的凹痕。

拿在手上晃了晃,就著窗外的光線依稀可以看到鑰匙的剪影,和牛皮紙上印出的淡淡壓紋。

下班之前,對方打了電話過來。

分手之後,彼此冷靜好一陣子,大約在一年後才終於能夠重新聯繫上。他們一塊兒去看了一部不適合哭的電影,在吃飯時聊起電影對白和角色心理,總算又在對方身上找到一點當時的熟悉感。

「我們好像比較適合當朋友……」說到這兒,對方伸過手上的叉子往他盤子裡捲走一些麵條,馬上送進自己嘴裡。

「或者,當砲友。」那雙眼睛帶著點邪氣盯著他,勾起了他一點類似的欲望。

餐廳的落地窗外響起雨聲,他側過頭望向窗外,看見裡頭映出兩人的身影;隔著一張桌子,有了一點距離,擺放在兩端的對方的他有種平衡的自在。他不知道兩人是不是真的比較適合當朋友,只是他暫時還不想考慮太深,也不想讓兩人的關係落入過去的窠臼,即使那個喜歡的感覺還在,分手時指腹的疼痛卻依舊清晰。

他們這樣相處了好幾年。兩人後來各自有了新戀情,於是中斷了好一陣子,卻在各自恢復單身後又很自然地連繫上,並且很快地就回到某種穩定的親密狀態。他想,心裡有個位置就是留給對方了,那是個介於朋友和情人之間的位置,即使偶爾又會衝動地想多往前一點——他不知道對方怎麼想,於是常常是自己內心掙扎在這些進退之間,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似乎沒有太多時間能蹉跎,卻有著更多放不下的自尊,於是他始終提不起勇氣跨出那一步。

他想起對方中午提到的,男人四十。

電話裡又聊起了群組裡討論的,男人的同學會,兩個同性戀聊著聊著自然會歪到該的地方去。他安於這種輕鬆的對話氣氛,卻不免覺得失落,語氣之間也有些提不起勁。大概是察覺到他的不自然,對方也停頓了一會兒沒再說話。

「對了,你今天有沒有收到掛號信啊?」對方突然在電話裡這麼問。

他想起那張招領單。

「你還沒有領啊!那這樣我是不是破哏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重新看著手上的單子,但上頭並沒有任何足以作為提示的訊息。

「唔,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我剛剛是胡言亂語……不是啦!不是我寄的,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對方一陣慌亂的否認反而讓他起了疑心,但這時間郵局已經關門了,得等到隔天才能去領。

「反正……反正你拿到信就知道了。我不要說了,這樣很難為情。總之……總之,這樣說吧!幾年前有一封信一直找不收件人,所以被退回去了,對,退回去了,所以不是我寄的喔!我沒有安排眼線也沒有監視你,只是……只是猜想你應該會在今天收到,就這樣。」對方著急地想結束對話,似乎忘了是自己打了電話過來。

腦子裡記起那封信。

他深吸一口氣。隔著話筒,對方急促的呼吸聲聽得很清楚,明明急著想結束對話,卻又像期待著什麼似地喘著氣留在線上。

「我也一直在等那封信退回來。太好了……太好了,原來沒寄丟。」他考慮了很久,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終於給了這個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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