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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時，外頭下了雨，打在窗子上的雨聲漸漸密集；阿奇被雨聲吵醒而動了動身體，翻過身去卻發現阿基正看著他，四目相對時竟有些尷尬。

「噫，你沒睡？」

大概也被嚇了一跳，阿基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牽動了嘴角笑了笑。

「睡不著。今天睡太多了。」

「還好，我還以為是我的打呼聲吵到你，或是你不習慣床上躺了另一個人。」

阿奇自我解嘲地想化解這時的尷尬，他知道自己不會打呼，反而男孩睡著時會發出輕微的呼聲。乾笑了幾聲，他起身倒了杯水，也順手遞了一杯給阿基。

「還好啦！你睡覺蠻規矩的，而且安靜地像死人一樣，外頭的雨聲還比較吵哩！」

拉開窗簾，外頭黑沉沉的夜色夾雜著一點風雨和樹葉搖動的聲響，窗子發出規律的顫動音頻，那些聲音像某種有質無形的氣牆，將兩個人密實地包圍在裡頭。冷氣已經停了，房裡有些悶熱，阿奇重新躺回床上，發覺背上出了一點汗，黏膩的感覺有些不舒服。

「我有點熱，你介意我把背心脫掉嗎？」

「你要脫光光我也不介意啊！哈哈哈，你好像很容易流汗，是不是身體有什麼毛病啊？」

阿基拿起手邊的遙控器重新開了冷氣，運轉的聲響重新填入空氣中，混進規律的雨聲裡。阿奇看見他順手又抓了電視遙控，但開電視了之後連續切換了幾個頻道，又無聊地把電視切掉。

「睡不著的話，我陪你聊天吧！」

「我就在等你講這一句，哈哈哈，來聊天、來聊天。」

阿奇故意打了個呵欠，那舉動惹來阿基的枕頭攻擊，兩人像孩子一般笑鬧著玩了一陣，他才開始談起最近工作上的事，似乎因為自己算是新人，受到不平等的對待。

「我部門負責帶我的前輩，就是那個聯誼上你見過的那個歐吉桑，他超會推卸責任的，明明是他交代我要做的事，結果出了問題全部推到我頭上，但那文件我也給他看過啊！還有我聯絡的那個業主窗口，最好什麼事都可以早上交待下午完成啦！好像承包商就該死，全部都要使命必達，我們又不是UPS 。」

一聊起工作，阿基有說不完的抱怨，阿奇有些後悔熬夜陪他聊天。但說起來他剛開始工作也一 樣，對工作總有發不完的牢騷，看很多事都不順眼；後來會變成後來那種喜歡加班、自願出差的人，連自己也想像不到。

「使命必達是FeDex ，不是UPS 。」

「那不是重點啦！反正我只是要說那個人真的太機車了，像我之前告訴他，放假我不在台北，他竟然叫我把電腦帶出去做，有沒有人性啊！」

「其實很多都沒他們講得那麼趕，只是他們習慣給廠商壓力，覺得留下一些餘裕的時間比較保險，好處壞處都有。」

阿奇拿自身經驗開導他，雖然兩人的業務不完全相同，但各行各業會遇到的狀況似乎大同小異。

聊得起勁，阿基開始談起工作之外的事，他的家人、他感興趣的電影、他最近在看的小說，身體也有意無意地往阿奇這邊靠近，即使是King Size的床，兩個大男人睡在上頭只能算差不多，而話題的投機讓兩人的距離又更近了些。

「阿奇哥，你為什麼會去健身啊？」

「為了身體健康啊！」

「少來了，有幾個男人是為了身體健康才上健身房的，還不是想練身材，練出小山丘和六塊肌什麼的，增加市場價值。」

「你都這麼想了，幹嘛還要問我？」

阿奇注意到對方的視線正盯著自己，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卻又故意裝作不著痕跡。

「我一直懷疑你是gay 耶！沒有交女朋友，又會去健身，聯誼時也都不太理那些女生，而且某些時候會透露出一點娘味……我沒有取笑的意思喔！我說娘味，只是一種形容詞，你看我也很娘啊！」

邊說邊解釋的阿基故意擺了個嫵媚的姿勢，還故意撩起自己的上衣，裝萌的神態讓阿奇有些心動；他對這類型的男孩子並不特別感興趣，但偶爾見到還是會留意。但是面對阿基的問題，他內心有些掙扎，那些外在的行為舉止也就罷了，沒有女朋友這件事一直成為他被懷疑的點，於是才會跟著去聯誼，融入這些男人的社會活動，原來想隱瞞的對象只是自己。

「被你說有娘味，還真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啊！」

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回應gay 這件事，於是繞往別的話題打轉。

「我覺得男人有點娘不是壞事，誰會喜歡個性硬邦邦的人啊！多一點娘……唔，陰柔的性格，會讓整個人比較人性化、比較可愛，也比較溫柔啊！」

阿奇笑了，他喜歡阿基拚命解釋的模樣，也喜歡他流露出來的慌張表情，那和大學時的那個男孩很不一樣。大學時的周思齊還是男孩，表現出來的外表卻總是成熟地像個男人；而小了自己幾歲的阿基已經算是個男人了，未脫的稚氣卻像是個孩子。阿奇不知道自己喜歡哪個多一些，他一直以為自己感興趣的是成熟的男人，現在卻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男孩吸引。

他情不自禁地想逗逗這個男孩。

「所以你是拐了彎說自己人性化、可愛又溫柔嗎？」

「我是拐了彎說你人性化、可愛又溫柔啦！」

像是好不容易表白的小男生，說完那些話之後，阿基拿起枕頭往自己臉上一蓋，幾乎像要把自己搞到窒息，一直不敢露出臉來看著阿奇。

●

阿奇其實一點也不溫柔。

至少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並不是那種懂得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人。不過小吉知道那只是表面，他知道阿奇只是沒有那麼細心，什麼事都很直覺地自以為是，但那中間並不是帶著惡意，只是表現出來會有那種感覺。

但小吉並不認識愛情中的阿奇。

只不過，要以溫柔來形容阿奇，或許還是有點勉強，他只是在不覺得麻煩的限度下願意去做某些事，就像和阿基時常和在一塊兒，對他來說就是其中之一。那中間當然還包含了一些好感存在，於是他可以答應阿基的邀約，聽他說一些生活或工作上的瑣事，配合他天馬行空的念頭，和回應他釋出的善意。

「所以你們在一起了？」

小吉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之前還在同一個地方開玩笑說「只是過夜」，沒想到後續發展出乎意外。

「你這個表情很嚇人，你BF知道你很會做鬼臉嗎？」

「你不要給我轉移話題，我是問你，你和那個小朋友……他叫阿基對不對，你這樣就和他在一起了，就只是出去玩個兩天一夜？」

「是三天兩夜，我們後來多待了一天。」

阿奇覺得這樣逗小吉也挺有趣的，因為小吉一向是個很冷靜的人，以往看著他的眼神都有種「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的意味，對於這種人，偶爾露出反差的模樣才人性化一點──想到這裡，他記起阿基說的那番關於「娘」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的原因，當然也包含了他們關係的改變，阿奇不再是單數的那一個。

「好，ok，你們多待了一天，看你這個表情，還會講個兩句就暗爽地笑出來，我看八九不離十了。」

「沒有啦！他只是告訴我，他對我有不一樣的感覺，在之前他對其他男人沒有過，而且他說我可愛又溫柔耶！上一個這麼說我的人是誰啊？」

阿奇裝出認真思考的表情，但腦子並沒有真的在想這件事，如果要說可愛，眼前的小吉才真的算是可愛的那一型，胖墩墩的小熊模樣，配上一付在他臉上略嫌窄小的細框眼鏡，笑起來兩頰會泛紅，還會凹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嘴唇和下巴留著短短的鬍渣，據他本人的說法是一直刮不乾淨，於是乾脆想到再處理。阿奇並不迷戀小熊，卻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小吉很有魅力，至少抱起來應該很舒服。

為什麼腦子會轉到抱著小吉的畫面？阿奇有些驚訝，臉上不自覺地紅了。

「還臉紅咧！可愛又溫柔，嘖嘖，看起來演很大喔！」

「是他自己要誤會的，我可沒有發揮演技。」

「可是聽起來他好像不覺得自己是gay 。」

「嗯，他之前確沒這麼想過，是在看到我之後被我感化了……你笑屁啊！我是說真的，所以我也不可能就這樣和他在一起啊！說實在的，我也不曉得他看上我哪一點，剛才說可愛和溫柔，我好像真的沒有啊！」

說起來阿奇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卻還是有點自知之明，小吉反而不好意思再吐他的槽，而認真替他思考這段關係。看著小吉的那個表情，阿奇突然陷入剛才想像的畫面裡；當初約出來見面，第一眼見到小吉時，阿奇除了覺得似曾相識之外，還起了一點邪念。他原本就不覺得一樣是同性戀的網友會只是單純地想見面，而沒有一點別的意思，在見到小吉的時候，他的確萌生了一點想抱他、想上床的念頭。

只是沒想到那個陌生的作者會是小吉，這些念頭被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你跟他出櫃了嗎？」

「沒有。總覺得說不出口。」

「那就好，我也不希望你還在胡里胡塗的時候就把一切坦白。如果他只是單純地迷戀你，還不清楚自己的性傾向，也許要給彼此多一點時間，讓他想清楚對你是不是真的產生愛情，你自己也是，上次我不是問過你，你對他的想法是什麼，你有沒有認真想過？」

本來阿奇覺得自己做對了選擇，等著得到小吉的誇獎，沒想到話鋒一轉，又回到那個他最難回答的問題。

「唔……我是蠻喜歡他的，和他相處也很開心，阿基他講話蠻好笑的，他也覺得我講話很有趣，反正算是聊得來的朋友吧！像我們去了傳藝中心，還去了林業文化園區、設治紀念館，對了，他還帶我去了社會福利館，跟我介紹那是一個他很喜歡的建築師的設計，叫作，叫作……」

「黃聲遠，然後呢？」

「對對對，你也知道啊！對呴，你BF在建築事務所工作嘛！我們後來去礁溪泡溫泉，他還帶我去看了那個建築師蓋的房子，很有設計感也很漂亮。」

「是，但我不是來聽你作宜蘭的旅遊導覽的，我是問你，你對他是認真的嗎？」

阿奇答不上來。好像除去那些相處融洽、講話投機的部分，他就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愛上阿基，好像在這之前他還一味地覺得自己的確喜歡這個男人，也一再地回想起兩人相處的那三天，但這時候面對小吉、面對他尖銳的提問，就不自覺地縮了回去，無法答得那麼肯定。

「我們個性很合得來，我覺得……我覺得如果他真的喜歡我，而我也不討厭他，也許可以試著交往看看，當然，不見得一定是那種同性戀之間的交往，我們可以先約會，他也可以先搬到我住的地方，兩個人生活看看。事實上，這個建議是他提出來的啦！」

小吉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苦笑。

「阿奇，你這樣和大學的時候有什麼兩樣？」

「當然不一樣，思齊……我是說我那個大學同學，他有女朋友，他很明確地是異性戀，我知道和他一定是不可能的。」

提起那個名字，阿奇的心還是揪了一下，自己話裡的「不可能」三個字如今說得斬釘截鐵，是因為之前那通電話的關係。但當時的自己真的那麼確定嗎？

小吉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奇幾乎以為他生氣了。認識了小吉，這個本來高中時代的對手成了圈內朋友之後，阿奇變得有點依賴他，很多事情都希望聽他的意見、得到他的認同，連自己都訝異於這種轉變。但說來奇怪，小吉竟也把他當成了圈內的死黨，明明之前聽他說過，他一直看阿奇不順眼、覺得兩個人的頻率不合。

或許會成為朋友，並不單純因為個性問題，還有什麼不可解的因素在運作著吧！

「要我說的話，我不會去招惹一個異性戀──即使他並不是那麼確定。但這是你的感情，你覺得可以試試看，我也只好支持你。反正，你知道我會一直當你的朋友，也不會對你置之不理，所以如果遇到什麼狀況，一定要告訴我喔！」

那一番話說得真摯，讓阿奇大受感動，一時之間竟有種想哭的衝動。

「你害我感動死了，媽的，我都快哭了啦！有點丟臉……誒，我真的覺得我很幸運，竟然可以交到你這個朋友。」

阿奇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面對小吉，他沒有演技、也無需演技。

「呴，你幹嘛把內心話都講出來，怪不好意思的。」

「你還不是一樣。」

阿奇真的哭了，眼角泛出了一點眼淚，但他覺得自己是笑得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