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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出現在試聽的教室裡，馬上就抓住了我的目光。

會出現在課堂上的人，除了像我這種剛出社會的新鮮人，多半是小孩已經長
大、於是重新進到學校想學些技能或發展興趣，言談舉止中總免不了流露出
大叔大嬸的氣息。而男人雖然也處在那個年紀，他的出場卻吸引了許多注意
力；剪裁合身的西裝、梳理整齊的頭髮、內斂斯文的笑容，看上去就有那種
社會菁英分子、事業有成的企業人士形象。

雖然在這種場合裡穿著西裝的人並不是多特別，但在這群人之中，他有種說
不上來的魅力；感覺多了一些沉穩、多了一些自信、多了一些從容，好像一
舉一動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度量之後才會表現出來，卻也不至於顯得呆板，
反而透出難得的優雅風采，足以讓身邊其他男人相形失色。

說了這麼多，其實只要一句話就足以說明一切。他是我的菜。

可別以為這裡說的「菜」是指什麼高麗菜、大陸妹或秋葵，那和什麼素食主
義者八竿子打不上。在圈子裡，它指的是一種偏好的類型；有人鍾意年輕正
太，有人欣賞壯碩熊哥，有人一見到白淨斯文的外表就沒了魂，大概就和許
多女人見到柏金包、馬鞍包就會失心瘋的情形一樣，我喜歡的就是這種成熟
穩重，帶著點中產階級況味的男人，好像他們身上會散發出某種費洛蒙，刺
激著我的視神經。

喔！受到刺激的當然還有別的地方，你知道的。

巧妙地換了兩次座位之後，我坐到他左邊的位置，得以在略暗的日光燈下偷
偷觀察他的側臉。男人是種視覺動物，不論哪種性向都一樣，我承認自己膚
淺的這一面。

「你是第一次來聽社大的課嗎？之前沒見過你。」

趁著中場休息時間，我試探性地朝他搭訕。他輕輕地點頭，以一種不甚明顯
地弧度微笑，連眼角的紋路都很有戲。那表情電得我一陣心花怒放。

「需要幫忙嗎？我是社大的元老學生了，你想上的是哪一方面的課？」

其實這些話的心聲是：你想上哪一堂課，我就跟你選一樣的。但我的確在這
一區的社大混過好幾個學期了，和一些講師、工作人員都熟，就像個全職義
工的角色，為這個男人服務更是樂意之至。

但他似乎不愛說話，只是指了傳單上的幾門課，我瞄了一眼，幾乎都是有關
電腦學習的課程，像是部落格設計、文書編輯、表格製作等等。男人或許正
好處在電腦世代接壤時的斷層，於是在工作了幾年之後，回過頭想重新熟悉
這些技術。

有幾堂的試教時間正好衝突，於是我大概解釋了這些老師的個人特色和課程
的大綱，讓他清楚這個學期教的是什麼。他提問時通常會用很簡單的句子，
但大部分都能馬上抓到重點，而我也正好是那種一聽到問題就能侃侃而談的
人，所以對話起來非常順利。和一個足以當自己老爸的男人能夠這樣談話，
總給我一種奇怪的違合感，畢竟我和自己的老爸不常聊天，偶爾說上話也只
是日常的應酬寒暄；工作如何、公司如何，有沒有交男朋友等等，好像生活
裡就只剩下這些事。

陪著男人聽了幾堂課，還帶他到社大辦公室交了選課單，離開的時候，他說
想請我吃點東西，謝謝我的幫忙。

「不用了啦！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剛好我也想聽這些課啊！說不定以後
我們就是同班同學了。」

我推辭了幾句，但心裡卻一直祈求他不要這麼聽話。

「那就更要請你了，以後還要靠你多幫忙。」

同樣是中年男人，眼前的人所表現出來的儀態散發著無窮的魅力，但我卻一
直想到自己的老爸。其實老爸也沒那麼糟，他完全接受了我的同志身分，會
幫我留意不錯的男生，從一開始陪我看Ａ片到後來陪我看Ｇ片，真的是圈子
裡少有的模範父親，只不過端上檯面的賣相比較差一些。當然老爸不是同志
，我也沒打算把他推銷出去，只是和朋友聊天時總希望他們會帶著羨慕語氣
說句「你老爸好帥喔」，滿足某種無謂的虛榮心。

但老爸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中年男人，他天真地以為男同志只會和自己年紀相
仿的男人交往，以為將來可以多一個人叫他老爸。已經過世的老媽說過，他
最大的願望是可以有兩個兒子，一個學文一個學武；雖然想法八股得要命，
但我的確認真地想代替自己那個無緣出生的弟弟，在文、武兩方面都力求表
現。

至少，我想代替媽的位置，幫老爸做些什麼。

「那我可以指定嗎？這附近有家咖啡店的布朗尼超有名，我帶你去。」

從小我的個性就很容易和人混熟，既然眼前有盤好菜，我當然就大膽出手啦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禮貌性地笑著，由著我帶路。

我忘了是第幾次到男人家裡討論作業時，和他發生關係的。一開始好像只是
單純地在沙發上有些肢體的接觸──微微重疊在滑鼠上的手掌冒出了一點汗
，靠著我背部的那具身體毫不客氣地愈貼愈近，耳朵和頸後一直被他呼出來
的熱氣搔得心癢難耐，漲紅的臉則一再洩露出我的不安。

「你的臉好紅，太熱了嗎？」

我當然看不見自己的臉色，於是男人直接抓著我的右手，以一種親暱的緊握
程度表達他的慾望。

「還不是因為你貼得那麼緊。老爹，你是不是要勾引我啊？我可是比你年輕
力壯，想推倒我沒那麼容易喔！」

說出那些話其實是一種試探，想確認他和我是不是同一種人，雖然從這陣子
的相處之中已經有一些察覺，也從男人的電腦裡看到過一些同志網頁的連結
，但事到臨頭還是想故作矜持一番。

男人沒理會我的抗議，抓過我的手竟吻了上去，然後從身後抱著我磨蹭，以
那代替他的回答。我其實夢想這一刻很久了，偏偏一直卡在某種「老爸情節
」裡，之所以用「老爹」稱呼男人，也反應了我心裡頭的某些猶豫。就那麼
緊貼著彼此，從沙發一路吻進他的房間，我們一層一層剝除身上的衣服，同
時一層一層卸除心理的防備，把自己交給對方。

果然熟男的技巧也很有水準，尤其背對著他，就不太容易感覺得到他像自己
的老爸，還因為那點隱隱發作的罪惡感而益發興奮，而忍不住覺得有些難為
情。事後躺在他胸膛上，我愈想愈覺得不甘心。

「老爹，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策劃很久了？難怪每次我來你家討論作業
，你都會先把佣人打發出去，該不會從我第一次進這個家，你就一直想著要
把我推到床上吧！」

「那你呢？是不是從試聽的時候就想要了？」

我啞口無言，只能說，薑還是老的辣。

那天回家，見到在客廳看球賽轉播的老爸時，我突然感到些許不自在，好像
自己作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因為家裡只剩下我們兩個男人，我和老爸的感
情很好，雖然不是那種無話不談的父子關係，但我承認自己十分依賴他，即
使在外頭和每一任交往對象約會、上床，我還是會每天回到家裡。他不一定
會為我等門，但我總覺得要看見他在家裡才能安心。

男人偶爾覺得奇怪，為什麼我不肯在他家裡過夜。

「我老爸會擔心啦！你知道我媽過世了，他這幾年都只有我可以陪著，而且
他這個人是生活白痴，我很怕他自己去搞那些電器會發生危險。」

「要不要我幫他介紹對象？我公司裡有很多年紀相近的，已婚未婚都有。」

我被他的提議嚇了一跳，雖然這個念頭曾經出現在腦子裡，卻一直被我刻意
忽略。男人是間大公司的老闆，底下管理了上百名員工，正如同我一開始所
猜想的，他的確是個菁英的企業人士。他認真地幫我找了一疊相親清單，還
活用我們課程上教的，整理成易懂的表格，印出來讓我帶回家。

「不錯喔！你總算學會怎麼活用這個軟體，這堂課沒有白上，也算是我這個
同班同學的功勞吧！」

男人把我抓近他身邊，低頭吻著我，舌頭靈活地在我口中翻攪，十足的專業
kisser。男人很會接吻，我回應那個吻的交纏，學著他一向教我的技巧，含
咬著他的舌頭與雙唇，忘情地享受接吻所帶來的激情。

「我也教得不錯吧！」

他放開手，退了一步微笑看著我。我大口喘著氣，男人那句話讓我想起我小
時候學網球，老爸抓著我的手指導揮拍動作，和我學騎腳踏車時，他抓著車
子後座推著我往前進的情景；我看著他，迷濛的眼神裡竟有些分不清站在眼
前的人是誰，是男人或是老爸。

我只記得，他們兩個人都會在最後一刻放開手，讓我自己以身體記得所學，
讓我學會獨自面對。

老爸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資料，不時坐直身子發出一兩聲驚呼。

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老爸並沒有再婚的打算，也從沒有聽說他和誰約會或
對什麼人感興趣，他生活的重心全都轉移到這個家，甚至可以說是轉移到我
身上。對於我不曾帶男朋友回家的事，他始終耿耿於懷，一再聲明他絕對可
以接受。

「其實你帶什麼人回來，我也一樣沒意見啊！」

我這麼回應他的聲明，但心裡並不是那麼有把握。曾幾何時，我好像把老爸
當成專屬於我的男人了，我每天都想見到他，即使沒說上幾句話，他的存在
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支柱，一個我之所以留在這個家裡的證明。我常把老爸的
擔心當成是不肯留宿外頭的藉口，但我只是害怕，萬一有一天我不再是老爸
擔心的對象，那會是多麼讓人難過的事。甚至我常常會這麼想，我之所以會
對這個年紀的男人感興趣，某個程度是回應著我對老爸的迷戀，那是除了身
體、外型以外的，心理上的依戀。

而所謂的虛榮心，只是因為我奢望老爸在我生命裡佔有更大的重量。

當然我沒把這些想法告訴男人。

「我真的可以從這裡面選約會對象嗎？有些女人真的很不賴耶！又有學歷又
有外表，這個長得還有點像你媽呢……」

老爸興奮地細數那些照片上的相親對象，好像完全投入這件事情上了。我嘴
裡雖然回應著他那些讚歎，心情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好像生命中的某個
重要的東西正一點一點地遠離自己，而我很清楚那不完全屬於我，於是逞強
地裝作不在乎。

「就是要讓你挑啊！我社大同學是大公司的總裁喔！他公司裡的女性員工水
準當然不差，所以如果你決定好了，我也要幫你好好地打扮，讓你體面地去
相親。」

「都這個年紀了，還說什麼相親嘛！」

我確信自己在老爸臉上看到了害羞的神情，那模樣竟疊合起某些我曾交往的
男人。我趕緊露出笑容，怕自己一時失神的表情會給他過多的揣測。

但他還是察覺了。

「你真的可以接受……我是說，你真的想要一個新媽媽嗎？」

我們認真地看著彼此，像要望進彼此眼睛裡，為著那個難得的父子交心時刻
。那一瞬間我猶豫了，我想起過世的老媽，想起交往中的男人，想起那一張
張相親資料上的臉孔；一點私心慢慢地爬了上來，明明我自己也交往著另一
個男人，卻有股念頭想阻止眼前這個男人尋找自己的愛情。即使那念頭只有
一下子，我仍強烈地厭惡起自己。

那是個天人交戰的時刻，對於老爸，我所懷有的情感究竟是親情或愛情，竟
讓我迷惑了。但腦子裡也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應該是愛情，他也不應該作為
愛情的替代，畢竟他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或許，我該主動放手，因為他已經教會了我許多事。

「重點是，你真的想要一個可以陪你的人。」

我那麼說，在心裡頭悄悄地放開緊抓著老爸的那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