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站在圍牆邊假裝玩手機,讓我有種很厭惡的感覺,好像和時下那些低頭
族的年輕人沒有兩樣,當然我早就不年輕了,那只是一種說法。其實我也是
最近才迷上這款遊戲,像小時候打彈弓一樣,咻地一聲破壞前方目標物,然
後木片、石塊的碎裂聲伴著那些豬頭的唉唉叫,會讓人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雖然我現在沒開音效。
因為唉唉叫而產生滿足感,被他取笑為有些變態,但明明他自己在床上時也
很享受。
他介紹我玩的時候,我還故意抬起下巴「哼」了一聲,一邊發出不屑的嘲笑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對很多事都先抱著否定態度,覺得自己一定不會去做
、不會著迷,就連我們交往的事,我一開始也是用一種玩玩的態度,因為我
才不會和小朋友在一起呢!
他說,我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那該死的自尊心讓人不敢領教。
馬路對面的公司樓下人來人往,我不時抬頭望向樓下大門,等待目標出現。
我看過一本介紹「公司」的書──喔,這裡的公司是指二二八公園。裡頭提
過,當年的圈內人會站在圍牆下釣人,大概就像我現在這樣,假裝沒事地交
叉著雙腿靠在牆邊,壓低帽緣審視來往的視線,等待某個對上眼的目標。當
然這年頭沒人會這麼做了,就連那個交叉雙腿的姿勢都有些老派,雖然我還
是覺得那個姿勢很帥氣。
但我們不是這樣認識的,而是在比較現代的同志夜店裡看對了眼,這也算是
跟得上時代潮流吧!那時候我為了跟蹤目標而進夜店,但酒量太差只敢站在
角落象徵性地舔著酒瓶,他就那麼移到我身邊搭訕,年輕人真有夠直接的。
那時候我有沒有交叉著腿呢?我忘了。
「出來了,出來了,我跟上去,over。」
「小心一點,別被發現了,你這個月已經搞砸三個案子了,over。」
「囉唆,不要一直提醒我,我知道啦!over。」
「知道也要做到,over。」
「你不要沒事一直吐我槽,害我分心,over。」
「……over。」
「你給我點點點是什麼意思,有什麼話就給我講清楚啊!怎麼不說了?要吵
架啊?還是要分手?喂,不要給我跑去玩貓,理我嘛!」
「……」
「是怎樣啦?啊!他上車了,我叫一下計程車。你說嘛!到底有什麼話。」
「你沒說over我哪知道你講完了沒,而且你叫我不要吐你槽,我只好什麼都
不說啊!over。」
「你除了吐槽我就什麼話也沒了嗎?機車咧,over。」
我沒空理會他,舉起手招了輛計程車,坐進去之後指了指前面的黑頭車;司
機似乎是個經驗老道的人,沒有多問就馬上踩了油門跟上去,還很技巧性地
保持了兩輛車的距離,不過他右手比了個多餘的ok手勢讓我有些無言。黑頭
車裡的那傢伙也不簡單,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公司總裁,管理一間有一百多個
員工的大公司,一想到我都快四十歲了,事務所卻只有四隻小貓──有一隻
是真的貓──不禁有種唏噓感。如果不是靠他找了這個案子,這個月大概就
要喝西北風了。
「你沒跟錯人吧!這個月的開銷就靠這件案子了喔!over。」
「應該沒錯,是你給我的那張照片上的人啊!看起來沒有資料上那麼年輕,
但這也難怪,才二十幾歲就要管一間大公司,日夜操勞地難免老得快,再加
上光吃些好東西又不運動,胖成這樣也情有可原,我猜他一定是那種養尊處
優的公子哥兒。對了,你也要注意一點,不要不知節制地發胖喔!over。」
「我哪是什麼養尊處優……你喔,跟個人還有這麼多廢話,反正有什麼情況
記得回報,over。對了,會計大姐說她今天要早點下班去接小孩,所以我讓
她先走囉!over。」
他在我的事務所只是兼職,本身似乎還有個正職工作,只是從來不跟我說是
在做些什麼。我也沒真的讓他幫什麼忙,反正他只要出現,幫我餵餵貓,或
用對講機和我聊聊天,我就會覺得很開心。但這件事不能跟他講,說得太坦
白我面子上掛不住。我們交往八個月了,但表面上我對他仍是一付蠻不在乎
的神氣,只有在床上時會不小心洩露一點溫柔,因為他很會唉唉叫,而我則
從中得到滿足感。這件事剛才好像說過了。
會計大姐對我們的關係都看在眼裡,還叫我要好好待人家,搞得她像是男孩
的老媽一樣,而我就活該被她講成一個負心漢。
「接小孩也太早了吧!她該不會溜班去跟那群三姑六婆逛街、喝下午茶了。
喔,以她的年紀應該是去跳土風舞、喝烏龍茶才對,over。」
「你嘴巴很賤耶!反正待在這裡也沒事做,誰叫你都把案子搞砸。over。」
「你又給我提了一次,over。」
我沒好氣地吐出那一句,看著前面的黑頭車轉進巷子停了下來,趕緊要司機
直接往前開一點讓我下車,同時心痛地數了車資給他,還大方地說不用找。
「裡頭進去只有一家很貴的日本料理店,那輛車應該是到那裡去。」
司機看在小費的份上附贈了一個情報,喜孜孜地開了車離開,我則假裝沒事
人一樣地哼著歌、散步走進巷子裡,一邊打量起不遠處的日本料理店,裝潢
看起來真的很高級,平常敢走進去的話應該會被洗劫一空,還好今天是有備
而來。
這個案子是他幫我接的,工作內容只要求我跟蹤那個公司大老闆五天,記錄
每天的行程。那是家不小的企業,但公司大老闆竟然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小伙
子,據說是因為老爸出了意外臨時接手,但幾年下來倒也把公司維持得有聲
有色,挺有作生意的手腕。不過,從這幾天的跟蹤看來,我實在不覺得那個
小胖子有這麼大本事,雖然穿上了高級西裝,但怎麼看都沒有公司總裁的派
頭,頂多像個跑龍套的角色,果然人不可貌相。
腦子裡突然冒出他穿起西裝的模樣;我見他穿過幾次,好像是下了班來不及
回家換裝。他說他的西裝全是老頭過世之前買給他的,料子十分高級,而他
穿起來也非常好看,比眼前這傢伙好看一百倍,要我說的話,還更有總裁派
頭哩!
因為事先付了調查費,現在才可以這樣揮霍。其實我知道自己沒什麼生意頭
腦,老想著結束事務所找個普通工作,要不是他鼓勵我堅持夢想,我早就撐
不下去了。
「我有正職工作,所以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養你喔!」
他那麼說讓我好感動,在這一點上我反而沒什麼自尊心。
我的夢想當然不是當個狗仔,而是偵探,偵探!只是「目前」做的比較偏向
徵信社的工作。
「你進去日式料理店了嗎?over。」
「正要進去了。咦,我有跟你說是日式料理店嗎?over。」
手機那端遲疑了一下,發出點像電視雜訊的聲音,他老是喜歡搞這一招,用
手指搓錫箔紙製造那種音效,藉此打斷通話,好像是看什麼偶像劇學來的。
「好啦!反正我進去了,等一下先不要通話,我怕裡頭不方便像這樣說話。
等我主動聯絡,over。」
櫃檯邊有個大面積的展示櫥窗,裡頭的五層玻璃上擺滿了各種日式料理的模
型,但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光看一眼就讓人口水直流。他一直很愛日式料
理,還拉著我看過一個叫「電視冠軍」的日本節目,那一集播的就是日式料
理的模型製作,裡頭參賽者的手法簡直神乎其技,以各種異想天開的材質、
道具來呈現那些假的食物,讓我連講了好幾次「變態」、「日本人好變態」
,沒想到日本人變態的地方不只是鈣片工業。
我記得他說過,雖然沒辦法正式結婚,卻一直夢想和喜歡的人在日式料理店
辦場象徵性的婚禮,我還笑他是不是要畫個大白臉、小嘴唇和兩球腮紅,穿
上那種拖泥帶水的白色長袍子。
「待會兒回去時,帶一份壽司給他好了。」
一邊在心裡那麼想,一邊示意女侍帶我進剛才那個小胖子總裁隔壁的包廂。
她一臉鎮靜,感覺就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角色,漫畫裡銀座的媽媽桑都有
這種風範。
「請換上和服。」
「來吃個日式料理還得換衣服啊!又不是來演G片,還玩角色扮演。」
最後兩句我當然沒說出口。一輩子沒進過這種高級料理店,既然進來了也只
好入境隨俗,但心裡頭還是直犯嘀咕,真想馬上跟他講這件事。認識他之後
,我一遇到什麼趣事就想找他講,而他也總能恰如其分地給我回應,有時是
附和有時是吐槽。有個人能分享這些事真的很棒,我的確慶幸生活裡有這麼
一個人陪伴。不過這個想法也不能跟他明講,免得他太得意了。
在女侍的幫忙下換好衣服,她幫我把剛才穿的跟蹤便服收走,留我一個人在
和室裡,以一種過分做作的跪姿慢慢離開,關上拉門。我在第一時間移近隔
間的紙門,耳朵抵著門板仔細聽著那邊的動靜,但除了一些走動的聲響和刻
意壓低的對話聲,實在聽不出什麼。我暗暗咒罵了一聲,打開手機的對講機
功能想和他聯絡,但那端卻靜悄悄地,大概又跑去玩貓了。
「喵……」
隔壁傳來一聲貓叫,雖然聲音很輕,但那可比講話聲容易辨認得多。而且,
是不是所有貓叫聲聽起來都差不多啊!總覺得和辦公室的貓很像。
但也只有那一聲,接著就像被摀住了嘴巴似地靜了下來,雜遝的腳步聲連串
響起,然後又是搬動桌椅、重物落地的聲音。我覺得有些不對勁,那是出於
當了這幾年偵探──好吧!或者該說是狗仔──的直覺,也是出於當了這幾
年同性戀而慢慢養成的危機感。感覺自己好像掉進某個陷阱,換了衣服,被
留在一個包廂裡,對外聯絡不上。我的跟監是不是被發現了?
感覺一股冷氣從頸後竄上頭頂,背部出了一點汗,腦子裡飛快地轉動,思考
著該怎麼應付這個局面。我該鎮靜下來,反正沒什麼證據顯示我在跟蹤對方
,對方只是個大公司的老闆,但應該不至於和什麼黑道掛勾吧!我只是一個
來吃日本料理的客人,雖然穿得寒酸但口袋裡還是帶了足夠的鈔票,對了,
我的錢包,我的……
錢包在我的上衣口袋,被收走了!
汗水從額頭滴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心跳得好快,雙手微微地發抖,瀕死經驗
是不是就像這樣啊!我雖然不年輕了,但也還不想死,而且同性戀偵探應該
很稀有吧!那種把屍體丟進裝滿水泥的汽油桶、沉入東京灣不是這個國家的
橋段,要送我一根火柴和一罐汽油的劇情也太連續劇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而且我才和他交往了半年啊!我應該早點跟他說我有多喜歡他,我喜歡有
他陪我聊天、陪我吃飯、一起玩貓、在對講機裡鬥嘴,或在床上抱著什麼也
不做──或什麼都做,只要是在床上就好。
不對不對,不在床上也沒關係,和他在一起就很好,像我這樣的中年男同志
還可以找到一個我喜歡他、而他也喜歡我的對象,是我目前為止最幸運的事
了,這些事我為什麼沒有早點對他說啊!
隔間的門板晃動了一下,帶著一點壓迫感的氣流無形地侵襲過來。
「喵……」
這時候幹嘛又出現幻聽,我是很想和他一起玩貓啦!但不是在這裡。
「喵……」
又來了。我低下頭閉上眼睛,默數了幾秒之後,聽見拉門緩緩地發出磨擦聲
,然後是很輕很輕的腳步聲移了過來。我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卻像被黏住了
似的有些沉重,聳起的肩膀一直鬆懈不下來。
「喵……」
天啊!不只是叫聲,還真的有貓在舔我的手背,好癢好癢。我掙扎著張開眼
睛,熟悉的一張貓臉仰頭望著我,就像往常朝我撒嬌的模樣。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嚇了一跳,習慣性地去搔著貓的下巴,聽見牠滿足地發出咕嚕聲;抬起頭
,我看見前方的隔間門被整個拉開,偌大的和式房間在眼前展開。沿著榻榻
米的邊線上擺了兩排日式矮桌,後方跪坐了一群熟悉的臉孔,每張臉都堆起
笑來望著我,像在看一齣好戲一般的神情,就連那個小胖子總裁和會計大姐
也混在其中。我一臉呆滯地望著他們,不曉得現在是什麼情況,整人大爆笑
嗎?
後來他幫我更正,那個節目叫「歡笑一籮筐」,但是有差別嗎?
目光移向最前方,穿著一身和服的他正看著我。那身衣服和我身上的好像是
同一個花色式樣,而剛才跟在小胖子身邊的祕書則恭敬地站在他旁邊,好像
他才是真正的大老闆。
「真正的」的大老闆?
腦子裡迸出這個念頭,我盯著他看了半天,卻一步也動不了。
「歡迎出席你自己的婚禮,over。」
他臉上笑咪咪的,朝我伸出右手,張開手掌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