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他的臉上總是一付煩惱的神情，從第一次見面到交往了一年多，那個皺眉的
表情像是牢牢刻在那張臉上似的，像某個印記。

我其實蠻喜歡看他皺眉的樣子，那次到他的公司開工作會議，經理向他們提
出了一堆工作要求，而他正好是對方的新進工程師；對方的主管大概是打算
用這個案子來訓練他承擔責任，也是讓他有機會快點適應工作型態。

他皺眉的表情很迷人。

「有什麼問題嗎？」

經理對著露出那副表情的他發出疑問。

我看了一眼他攤在桌上的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地畫滿了圖表和文字，流程
圖的線條箭號穿插來去，反覆刻劃的鉛筆筆跡幾乎要透過紙背。他抬頭看了
經理一眼，視線不經意地和我對上幾秒鐘，然後歎了口氣。

「給我一點時間，我要消化一下剛才討論的東西，才能夠回答你。」

他一說完，在場的人都笑了，他的主管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笑著打圓場。

「放心啦！今天還只是第一次的討論，以後的工作細項可以再調整，都還可
以再談啦！」

「是啊，別擔心，我們這邊的工程師也會一起作業，不是把所有工作都丟給
你啦！對了，小新，你的名片拿一張給他。」

聽到自己被點了名，我才從注視他的狀態回過神來，從皮夾掏了張名片遞過
去。他站起身用雙手接了過去，再度和我四目相對。

「你好。不好意思，我的名片還沒有印好。」

「沒關係，那，以後請多多指教，我們互相幫忙。」

我朝他笑，盡量露出一種公式化的笑容；在工作上，我盡可能不顯露太內在
的自己。

「小新，你不覺得他就像你剛進公司的樣子，老是煩惱著案子進度，嚴肅得
不得了。說真的，我那時候都覺得他隨時會心臟病發或是高血壓，所以趕快
去訂了血壓計，要所有人每天都要量一次。」

最後一段話，經理是向對方主管說的。因為會議算是結束了，可以聊些無關
痛癢的話題。但坐在對面的他依舊皺著眉頭，揪結的眉心刻劃成一種成熟的
味道，在那張年輕的臉上有種故作世故的神氣。

在場的人全都笑了開來，我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眼角餘光仍離不開他
那張臉。

※ ※ ※

他是剛當完兵投入職場的新鮮人，某些說話方式和舉動都留著一點軍中規範
的習氣，例如坐姿，例如穿著，甚至腳上還穿著退伍之後留下的白膠鞋；還
沒長長的頭髮漾著一種青春的氣息，總讓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就像經理說
的，我在剛進公司時的確是一臉嚴肅，看待每件工作都如臨大敵，只是幾年
工作下來，學會了那種職場上的圓滑態度和對事情的掌握能力，感覺人也變
得不再那麼單純。

那一方面是種成長，但一方面也讓人難過。

而因為隱瞞著自己性向上的大祕密，對於工作上接觸的人，我也都小心地保
持著那種刻意的陌生，永遠處於一種保護自己的姿態。

然而在面對他的時候，也許因為某種似曾相識的情境，又或許他身上有著某
種吸引著我的某種東西，於是對他產生了很自然的好感，也生出了想照顧他
的心態。而他似乎某部分也依賴著我，不只是工作經驗上，在平常的相處上
，他也喜歡詢問我的意見。

「我想出去喝杯咖啡，你想一起去嗎？」

他鬆了鬆脖子上的領帶，靠在椅背上攤成個大字型的坐姿。工作上相處了幾
個星期，他沒了一開始的陌生矜持，也慢慢染上了工程師的某些壞習慣；像
是酗咖啡這件事，一開始他還說咖啡因對身體不好。

「也好，我這邊的東西也告一段落了，順便出去吃午餐。」

他的公司位在園區的八樓，雖然附近有許多吃東西的店，但四周的風景卻很
單調，幾乎都是一棟棟的大樓圍合著，給人一種壓迫感；我們散步走到附近
常去的咖啡廳，點了簡餐。他的食量很大，一份餐往往不夠他吃，所以我盤
子裡總有一半的東西會撥給他。

「你吃好少喔！難怪你這麼瘦。」

「我本來就吃得不多，而且就算吃得再多，也沒怎麼胖過，乾脆節省點糧食
。」

我開玩笑地回著，低頭看著他已經快空了的盤子。他吃東西的速度也快，好
像沒怎麼嚼似的，食物入了口沒兩三下就吞下肚。其實我喜歡看別人吃東西
，尤其那種吃得多的人，在他們臉上總會泛出一種幸福滿足的感覺。

「我好像工作壓力更大，就吃得更多，我看不用多久我就會胖一圈了。」

說到工作，他很自然地又皺起了眉頭。

「Stop，吃飯就別想工作了，你的眉頭都要打結了。」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解開那團揪結，才驚覺自己的動作越過了界線，在碰
到之前趕緊退了回來。他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沒有動作，過了半晌才舉起手
自己按了按眉心，彎起嘴角展開笑容；那表情在他臉上舒展開來，比他皺著
眉時更好看。

一點警告的聲音在心裡響起，卻被我刻意地忽略。

我們看著對方的眼睛，我曾試著想閃避開、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話，卻無法
好好地開口或移開視線。一直到他的手機響起，他露出了一點慌張的神情離
了座，我才鬆了一口氣。喝光杯子裡已經變冷的咖啡，我感覺背上出了一點
汗，心裡頭卻燃起異樣的熱度。

站到角落的他小聲地講著電話，臉上不時露出一點害羞或開心的表情，那即
使是埋在壁燈的陰影之下依舊鮮明。我竟然在心裡開始胡思亂想，那一通電
話會是什麼人，那個讓他難為情、讓他快樂的聲音，是男是女，他們是什麼
關係。

「不好意思，嗯……我們回去吧！」

他臉上泛著一點害羞的駝紅色，說話的音調也變得有些溫柔──或許只是我
太敏感，但我的確感覺到那語氣裡的差異所在。

「女朋友打來的嗎？」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還是不住問了一句；我盡量裝作一副毫不在乎的語調，
卻連自己都聽得出當中的刻意。

「嗯，朋友而已啦！」

他答得心虛，但我也不戳破，心情卻還是往下沉了一點。

※ ※ ※

期中簡報前一天，他要我陪他練習一次。我約他在我的公司這邊，因為公司
沒有打卡制度，進出辦公室也方便。

「不好意思，週末還要你來陪我加班，害你沒時間去約會。」

「我沒約會啊，所以不用在意。所以你的簡報資料都準備好了？」

「還差一點點，你幫我看看還要修改什麼。」

進到空盪盪的公司，我要他先進會議室把電腦和投影機準備好，我到茶水間
泡了兩杯咖啡。咖啡機以固定頻律的聲音響起，微微的震動搖晃著手上的馬
克杯，香味跟著飄了開來，漫到個空氣中。

「你的女朋友呢？你跑來加班，她怎麼辦？」

我故意隨口問了一句，把咖非遞給他。他伸手接過時道了個謝，小心地啜了
一口，抬起頭來看著我，露出一臉疑惑。

「喔，那個只是朋友而已啦！我才不會交女朋友咧！」

他說「不會交」，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對他的每一個用字總是帶著刻意的敏
感，但臉上仍不動聲色。湊到他的電腦旁看著螢幕上頭的簡報資料，因為反
光的關係我不得不移得近一些，幾乎要貼到他的臉頰。

「這邊，你要不要把這些簽核動作的條列式作成圖表，或是流程圖，這樣比
較容易理解，畢竟對方的頭頭不是技術背景的人。」

我覺得不好意思，趕緊退開一點距離，站起身在後頭的透明玻璃上簡單地把
他簡報那一頁上的資料用流程圖表示──簽核的成功或失敗，導向不同的流
程步驟──多年的工作訓練，這些東西已經變成一種直覺思考；透過玻璃反
光，我看見自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而回頭望著我的他，眉頭皺了起來像在
思考著什麼事。

「完蛋了，我有很多地方都是用這樣條列表示，這樣全都要改了。」

「時間還很充裕，我們一頁一頁看過去，等全部改完了再來rehearsal 。」

「這樣怕浪費你的時間……」

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回過頭，看見他望著我的眼神很不一樣，我說不上來
那透露的訊息是什麼；緊鎖的眉心讓人不忍。

「我都說我沒約會啦，所以時間很多。而且，幫你把簡報搞定，並不算浪費
時間。」

我拋出那樣的回答，即使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但那些話就像拋出手的陀螺
，只能靜待它是旋轉或傾倒，無法收回。他是不是聽得出當中的言外之意呢
？我是不是任意地越過了彼此的界線，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說完那段
話，我別過頭繼續盯著剛才畫的流程圖，拿起白板筆無意識地重覆劃著那個
圖形，但一顆心卻懸盪著無法落實。

他沒回話，站到我旁邊看著玻璃上的圖文。突然他伸出手，用大姆指輕輕地
在我眉心按了按；我還來不及反應，只能睜大眼睛看著那隻手在眼前晃動。

「謝謝你。」

他抬起手握著我拿筆的手，我停下動作，注視著玻璃那頭的兩個人，他看似
鎮定的表情裡藏著一點緊張，而我也是。

「那……今天可以算是約會嗎？」

他囁嚅地吐出這麼一句，我們握著的手停在流程圖的其中一條直線上；我帶
著他往簽核成功的「Yes」 那條線畫過去，拿筆的手輕輕顫動，卻被他握得
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