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摩卡一直通信了將近一年,小隆才第一次提出見面的邀請。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他在回信上的第一句就這麼寫,後面的表情符號代替他張大了口發出笑聲。
小隆沒有聽過摩卡的聲音,也沒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他們不曾通過電話,
沒有交換照片,一般人會問起的身高、體重和長度也一直沒在信裡提起過。
摩卡在信裡說了時間。他居住的地方在另一個城市,剛好有個工作得北上處
理,正好有個機會可以在小隆居住的這座城市見面。
「所以你問的正是時候。」
小隆一向不是個會主動提見面的人,尤其和對方聊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和文
字裡那個叫作「摩卡」的男人認真熟悉了彼此,對於跨到真實世界的舉動總
有點膽怯,怕一切不如想像,怕友情見光死,怕那個他想像中的摩卡的樣子
只是自己的想像,怕他們是只適合在網路上信件往返的朋友。
最怕的是,這些猶豫也可能同樣出現在對方心裡。
小隆其實長得並不差,雖然不是那種讓圈內驚為天人的天菜等級,但年輕加
上愛運動的關係,身材和外表都維持得不錯。也許因為才工作了幾年,還沒
染上職場那種世故的習性與頹廢的作息,最重要的是,對於愛情他還保有一
點新鮮人的期待與熱情,只是缺少了跨足現實的勇氣;他害怕曝光、害怕熟
悉、害怕和一個陌生人見面聊天故作熱絡,也害怕那種見面的尷尬與相對無
言。
或許這些想法有點矛盾,甚至對比於這次見面的邀約更像是自打嘴巴,但對
於摩卡這個筆友,他總覺得有些什麼不一樣。
摩卡告訴他,他已經有一個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對方也知道小隆的存在。
「那你為什麼還會和我通信?」
小隆天真地這麼問,總覺得既然有了男朋友,還和另一個男人通信似乎很奇
怪,像是某種出軌的期待或精神上的背叛。
「那你又是為什麼和我繼續通信?」
信上他這麼回了一句,也讓小隆呆了半晌,他一開始只是覺得有個能說說話
的朋友,尤其是談這方面的話題,對他而言是個出口。在現實生活中他沒有
太多同志朋友或知道他性向的人,而網路上的交談對象也大多另有心思,沒
有人想真的聊天。所以,遇到摩卡這樣的對象,小隆其實非常珍惜。
但當中有沒有一點愛情投射呢?
他無可避免地這麼問自己,也承認是有一點那樣的成分。但那和交往或作愛
又有些不同,只像是一個愛情的寄託,自己心裡屬於情人的位置既然空著,
那何妨讓朋友一般的摩卡住進來,暫時落腳。
結果摩卡回信說,房租可得算便宜一點。
信裡頭的摩卡很少談他的感情事,屬於兩人世界的種種,似乎被他歸類在十
分私密的角落,那反而讓小隆對這個專情卻不炫耀的男人產生了好感。偶爾
會提到的只是他們去過什麼地方,然後就岔出去像是分享旅遊經驗一般,哪
兒有好吃的餐廳,哪兒適合泡溫泉或賞櫻,十足部落客的口吻。那總讓小隆
神遊起那些地方,與想像中的摩卡,或者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擬對象。
「那我可以順便帶你上陽明山,正好是櫻花季。」
摩卡很自然地這麼建議,好像他才是住在這個城市的人。
※ ※ ※
一開始會認識,是因為兩個人的代號。小隆在網路上的暱稱是拿鐵,因為他
每天上班一定會到便利商店外帶一杯拿鐵,不那麼濃的咖啡味還帶著點微甜
的奶香,感覺像是他自己的寫照──沒有什麼太突出的特色,只是平衡地呈
現出一種不疾不徐的姿態;待人如此,對愛情也是如此。唯一交往過的男朋
友就這麼說過,小隆是個「安全」的對象。
那是不是意味著如同拿鐵一般的小隆,在交往中也顯得平淡,卻食之無味棄
之可惜地繼續著那段感情,終至厭倦了那樣的味道。
他不知道男朋友的評語算挖苦還是恭唯,但決定分手的時候,小隆也沒有太
嚴重的情緒起伏或心情波動,兩人平和地互道再見,不再聯絡。
然後摩卡主動找上拿鐵,因為彼此共同的咖啡氣味。
他們約在捷運沿線上的一家咖啡廳,小隆常上那兒去,點一杯咖啡,在香氣
變淡熱度冷卻時回完一封信。寫信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一直維持著某種亢奮
的心情,想著怎麼回應摩卡在上一封信聊到的話題,想著自己這幾天裡發生
了什麼趣事,想著工作上的遭遇和愛情中的想像;他驚訝於自己可以對一個
陌生人──即使在網路上似乎已經熟悉──談起這麼多自己,卻不會覺得彆
扭。
站在櫃檯等待的時候,他張望著咖啡廳裡的座位,他一向喜歡的角落雙人座
坐了個看報的中年男人,他只能坐到隔壁桌。服務生端著餐盤過來時,朝他
們兩桌看了一眼,停在隔壁桌。
「先生,你的熱拿鐵。」
小隆忍不住往那兒看了一眼,男人有意無意地往他這兒看,兩人視線相對了
幾秒鐘。是自己常點的拿鐵。
「先生,你的熱摩卡。」
小隆道了謝,再次抬起頭時又對上了那個男人的目光。
※ ※ ※
坐在捷運上,兩個人反而像隔了距離,不像平常信件裡那樣熱絡。
「我們算是很有默契啊!點的都是對方愛喝的咖啡。」
「而且你還坐了我一向會坐的位置。不過這間咖啡廳的位子本來就不多,它
的生意不好,但咖啡很不錯……嗯,應該還可以吧?」
「你該對自己的推薦有自信一點。不過我沒辦法判斷啊,我很少點拿鐵,要
是喝摩卡的話,我就比較容易分出好壞。」
摩卡朝他笑了笑,一邊盯著小隆手上的咖啡。
剛才在咖啡廳裡,兩個人藉著這樣的話題開了頭,卻又很快地陷入沉默,即
使試著發展一些話題,卻常常無以為繼。摩卡和信上的那個人有點不一樣,
更加成熟也更加內斂了些,說著話的時候總帶著一種姿態,一種俯視著小隆
的感覺,一方面卻又釋放出某種挑逗的意味。
那種成熟男子的魅力帶著點陌生的距離感,卻更叫小隆著迷。
摩卡說要開車帶他上山時,他提議可以搭巴士上去。
他覺得害怕,總覺得兩人之間一觸即發,存在著一種緊張感,他不時想到摩
卡是個有男朋友的人,想到兩人當筆友時的自在,卻無法肯定這樣的見面到
底是好是壞,於是他刻意逃避單獨坐在一部車上可能的曖昧與尷尬。
順著人潮往夾道的櫻花樹逛過去,因為貼得近了,小隆不時聞到摩卡身上的
氣味,若有似無的咖啡香氣隨著汗臭味飄送,在他心裡不停激盪。
「人太多了,這樣賞花很沒意思,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摩卡突然牽起他的手,逆著人潮走了出去。他們一路散步往山下的方向走,
手上的溫暖溼熱讓小隆覺得難為情,卻捨不得甩開這種感覺。半路上轉了公
車,他們來到前山公園的溫泉浴池,很有默契地買了票進去。
還好浴池裡的人不少,小隆得以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昏黃的光線落成一室幽
暗,水聲和交談聲在耳畔此起彼落地交錯著,將兩人初見時的尷尬濾去不少
,也將剛才牽著手時殘留在手心的溫熱洗去一些,他們終於可以很自在地聊
天,重新熟悉眼前的彼此。
「你比信上讀起來更害羞,實在不像是個已經工作了幾年的人。不過,你也
比我想像中好看,有點自信吧,你其實是個迷人的對象。」
「但你比我想像中年紀還要大,還是你天生就長得老氣?」
小隆半開玩笑地這麼回答,摩卡佯裝生氣地朝他潑水,兩個大男人竟在溫泉
浴池裡玩開了,不少人望著他們笑了起來,笑聲像是氤氳的水氣帶著朦朧的
溫度。
即使刻意迴避目光,小隆仍不時會望見摩卡的身體,那扇寬闊的背蠻橫地佔
滿視線的每一處,一直到離開了浴池,那殘像如同視覺暫留一般一直無法輕
易忘記。兩個人之間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情緒在醞釀,小隆是,摩卡也是。
「要咖啡嗎?」
摩卡晃了晃手上的杯子這麼問。
「下午喝過了。」
透過飯店房間的落地窗,可以清楚望盡整個城市,雖然高度有限,視野卻沒
有什麼遮蔽。摩卡仍泡了兩杯即溶咖啡,遞了一杯給他。
「喝慣了店裡的,喝這種三合一的很不習慣,好甜。」
小隆笑著吐了吐舌頭,摩卡望著他也是笑,就著自己的杯子也喝了一口。
「真的很甜,不過偶一為之也沒關係,味覺的出軌嘛!」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小隆,視線像是穿過小隆的身體直望向他背後
的落地窗。天色慢慢變暗,沒開燈的房間顯得昏暗,彼此的臉孔都落進無光
的陰影處模糊難辨,唯獨灼灼的目光一直燒炙著彼此的心情。
「今晚可以在這兒過夜嗎?我們可以聊一整晚。」
摩卡像是終於把這個問句說出口,鬆了一口氣地坐到床上。一瞬間有許多考
慮在小隆腦子裡來來去去,對於那個問句的言外之意,對於摩卡那個交往了
三年的男朋友,對於兩人信件裡無關愛情的坦然,卻又隱隱地有幾分期待,
那是在所有前提考慮下不時冒出來的念頭。
「我想,這樣好像不太好,你男朋友應該會在意吧!」
「你不必擔心這件事。」
摩卡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種回答。
「我可不想因為這樣害你們感情失和耶!」
小隆笑著這麼回應,努力裝出一副輕鬆的表情。
兩人之間沉默了很久,房間整個暗了下來,窗外透進的光線在小隆臉上留下
亮暗分明的界線,笑容停在他臉上像是在浮動著,晃出一種游移猶豫的錯覺
。摩卡的身體動了動,卻還是坐在床上沒有離開,小隆放下杯子,終於移動
腳步走向房門口。
「我沒有男朋友。我說交往三年的人,是我的小孩。」
那段話來得突然,小隆停下腳步,愣愣地望著對方。
「嚇到了?對不起,我之前撒了謊,我其實結過婚,有一個小孩,所以對我
來說,小孩就像是我現在的情人,我沒和任何人交往。」
小隆在腦子裡整理著這段話,像是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當中的意思,甚至還帶
著一點懷疑。慢慢地,那點懷疑和驚訝變成了憤怒,而且怒氣更一點一點地
加深。摩卡為什麼要對他說謊?
「我真的喜歡上你了,留下來陪我好嗎?」
那語氣溫軟之中仍帶著一絲強勢,沒有解釋,甚至不帶什麼歉疚的意思,只
是很清楚地向小隆表達他的要求。小隆想著,摩卡沒有男朋友,他喜歡自己
,而自己也很喜歡他,好像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他們只是兩個單身男子,
也許可以就這麼開始交往。
但小隆還是覺得生氣,覺得摩卡憑什麼這樣,他在信裡表現出一副對愛情專
一的恣態,宣告自己有男朋友,表明這樣的筆友關係彼此都樂在其中也坦然
自在,然後見了面,他一樣擺出這樣的高姿態,卻又有意無意地釋出某種曖
昧情愫……
那讓小隆覺得自己像是個不堪的第三者。
那種感覺讓小隆感到很不舒服,他無法不在意那股不斷湧上來的怒氣,那是
伴著對摩卡的喜歡,同樣深刻的怒氣。但他卻笑了,朝著眼前這個曾經覺得
熟悉,卻又開始變得陌生的男人,露出釋懷一般的笑容。
趁著摩卡進去洗澡,小隆拿了他的手機,從裡頭找到自己的電話號碼後,猶
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按下了刪除鍵。他側耳聽著浴室裡的水聲,想著過去
他們說過的話題,信裡頭的、在咖啡廳的、公車上的,和在溫泉浴池裡的;
他知道自己仍然對這個男人有著愛情的想像,卻無法容忍自己淪為這場愛情
裡被試探的對象。
他走出飯店,街燈刺眼地讓人睜不開,轟隆隆的車聲和喇叭聲重新填進耳中
。紅燈轉綠,他移動腳步往對街走去;他想著等一下要刪掉摩卡的電話和信
件,他要忘掉這個叫摩卡的男人,他要重新開始。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笑了笑,腳步也跟著輕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