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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快點，幫我拍，我要和它合照。」

我興奮地跑到店門口，和麥當勞叔叔擺出一樣的姿勢和笑臉。他無奈地搖搖
頭，卻還是舉起了相機對著我們，認真地按了幾次快門。

「快走啦！很丟臉耶，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其他人又不認識我們，就算他們有什麼意見，我們也聽
不懂啊！」

我跑下台階想拉他過來一起自拍，但他死都不肯。他這個人就是有點愛面子
，非得隨時保持某種完美的形象，怕被別人挑毛病似的，有時候真讓人受不
了。幸好他很愛我，所以那些小缺點倒也可以視而不見。

我看著液晶螢幕裡雙手合十的麥當勞叔叔和我，忍不住就開心起來。

「嘿嘿，撒哇低咖。」

「好，撒哇低咖，我們繼續往下逛吧！這條街還蠻長的，反正等一下還會回
頭，先走吧！」

他拉開我還合十的雙手，牽著我繼續往前走。

咦，他牽著我耶！這可是第一次他這麼大膽地在大街上牽著我，雖然是在陌
生的另一個國家，但對他而言可是很大的進步。想到這裡，我更用力地回握
他的手，那手心暖暖的滲出一點汗，填入了每一個掌紋的縫隙。

※ ※ ※

這是我們交往了半年之後，第一次單獨出國旅行。他選了蘇美島，一方面因
為這個小島遠離了大城市的生活步調，另一方面他公司之前員工旅遊來過，
他很喜歡這裡的沙灘和海水。我看過他拍回來的照片，那個退潮時才會露出
來的連島沙洲，那個走出房間就看得見的一望無際的海洋，和那個帶點異色
遐想的阿公石阿媽石，每幅風景都會把人吸進去似地讓人著迷。

「你還拍這種親阿公石的照片啊！好鹹溼喔！」

我嘲笑他的時候，他看著我卻又不像是在看我，眼神像是飄向遙遠的彼方。

趁著他有個短暫的工作空檔，我們決定到這裡玩五天四夜。

「你可以請假吧？」

「請不請都無所謂啊！反正我只是兼職的，大不了就直接離職，再找下一份
工作囉！」

我撒嬌地靠著他，腦子裡充滿了兩個人身處異國的想像。在自己國家，他有
太多的顧忌和包袱，即使是一起走在街道上，他也會下意識地隔開一點距離
，怕沾惹上什麼似的。我其實不怪他，他是個事業成功的人，總會害怕身邊
的任何一點流言蜚語，尤其他都這個年紀了還保持單身，週遭的猜忌或閒話
從沒停過。

在曼谷轉機，我們坐上一部體型很小，有點像玩具的小客機；機身上鮮豔地
畫著不知所云的圖案，上頭坐的大部分是歐美人士，英文單字在空氣中飛來
飛去，很少聽到我們熟悉的語言。

從搭上小飛機我就興奮得不得了，狹小的走道和擁擠的位子絲毫沒有打壞我
的好心情。他看起來似乎也很開心，不時轉頭望著我旁邊窗子外的天空。

他開心，我當然也就開心。

下飛機時，一個皮膚黝黑，頭髮理得接近小平頭的男人站在入口那兒看著我
們。那個男人戴著墨鏡，給人的感覺和他很像，都有一種性感成熟的味道，
只不過比起來，男人是屬於粗獷的那一型，他則是生活在都市裡的這一種。

「嗨，又見面了。」

男人雙手合十朝我們笑，他也以同樣的姿勢回應著，下一秒，兩個人就像很
熟的朋友一樣互相擁抱，看得我目瞪口呆。

「他是我們上次來蘇美島的導遊，這次也拜託他帶我們幾天。」

那男人同樣朝著我張開雙臂，我遲疑了一下，反而是他推了我一把，於是我
整個人埋進那雙手圈成的範圍裡；他的下巴留著短短的鬍渣，刮得脖子一陣
一陣的麻癢，身上則散發著一種男人的氣味，說不上來像是什麼味道，大概
是生活在海島上特有的氣味吧！

「我的名字叫Yong，不是『年輕』的那個young ，是勇猛、勇敢的『勇』，
那個Yong喔，你好。」

Yong的中文很好，他說大部分的台灣團或大陸團都是他在帶，而且他也去過
北京和上海，但還沒去過台灣。他的擁抱給我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除了一般
朋友之外，總覺得還有些不一樣的什麼。

坐上Yong的車，他先帶我們到飯店去。那是個兩層樓的小木屋，我們住的是
一樓，走出房門就是一望無際的海，和他照片裡的一模一樣。剛才對Yong所
存在的一點微妙想像瞬間消散，我在房間裡的各處東摸摸西看看，像是擺在
枕頭邊的花朵、裝遙控器的做作布盒、浴室門邊的裸女神像等，我拿著相機
拼命拍照，要他們還不可以把床單或沙發弄亂。

「反正明天飯店還會來整理啊！有什麼關係。」

他笑著這麼說，但我還是堅持一定得今天就拍下來。

從六、七坪大的浴室走出來，從相機鏡頭裡我看見他和Yong站在門邊熱絡地
交談；外頭的陽光將他們裁成一對好看的剪影，我按下快門，卻隱隱有種醋
意在心底發酵。

※ ※ ※

第二天的浮潛，Yong帶我們到他之前去過的那個小島。我們先搭小巴士到碼
頭，再從那兒搭船過去。即使不是旅遊旺季，碼頭還是擠滿了各種膚色的觀
光客，穿著各種顏色的救生衣，他們大聲的交談、愉快的笑著，就像是一般
旅行中的人會表現出來的那種拋開一切、置身物外的笑聲和表情。而那些表
情和聲音全都成了我相機鏡頭下一幅幅走動的光影。

「我幫你們兩個拍合照。」

Yong拿走我手上的相機，要我們兩個靠在一起，以碼頭延伸出去的藍天碧海
作為背景。他一開始只是搭著我的肩膀，後來卻慢慢地把手移到我腰際，用
了點力環著，讓我靠得他更近一些。我們牽手微笑，終於在人前大方地成為
一對戀人，那好像是幻想了好幾個月終於成真的夢。

「放心，Yong不會在意這種事。」

他低聲說了一句，才提醒了我，原來他之所以在Yong面前表現得這麼自在，
是因為Yong知道我們的事。Yong為什麼會知道？是他告訴他的嗎？我覺得奇
怪，一時之間卻理不出當中的連結性，只能順著他那句話先放了心。我看見
Yong朝我們露出笑容，那是極具魅力的微笑，掛在一張曬成古銅色、漾著陽
光味道的臉上，卻在我心裡泛起某種不安。

從沙洲上走到小島，他一直跟在我旁邊，偶爾還會扶著我的腰或拉我的手，
表現得很體貼。

「待會兒要下水浮潛，你沒問題吧？」

「你在我旁邊，我要是出事你也會救我吧！」

「呵呵，我是怕你會被海水帶到其他地方，萬一我來不及救你怎麼辦？」

他的語氣有點不自然，卻用笑聲掩飾過去。

實際下水，才發現那一帶比想像中還深，才走了幾步就踏不到底，把頭埋在
水裡想看清楚，卻因為靠近岸邊的海水太混濁而沒辦法看見什麼。我撥動雙
手想拉剛才還在我身邊的他，卻發現可及之處只是冰涼的海水，一波一波地
掠過指縫，帶走了一點體溫，也帶來一些恐懼。

我掙扎著依照僅存的方向感往岸邊游過去，游動了一會兒終於可以踏到實際
的沙地，抬起頭，我朝四周張望，卻沒有見到他。

「難怪剛才問我有沒有問題，他根本就想自己游，不想管我的死活。」

我在心裡嘀咕著，賭氣之下又重新戴上蛙鏡和呼吸管，往人少的外圍游出去
，那兒的海水在陽光下看上去比較清澈，顏色也不太一樣，應該可以看到比
較多種魚。我一邊那麼想，一邊努力地擺動雙腳朝那個方向移動，抬起頭換
口氣的時候，我看見他和Yong靠在岩石的陰暗處，兩個人貼著彼此的嘴唇。

岩石後頭的陽光很強，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 ※ ※

那天晚上，Yong說附近的小島上有個滿月派對，問我們要不要過去。

「好啊！上次我們時間不湊巧，沒機會參加。走吧！去看看。」

坐在餐廳裡，我裝出一慣的笑臉望著他們，卻往往在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時
難過地別過頭。那一幕對我而言太過深刻，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只能轉身
游回岸邊，卻連自己怎麼踏上岸都記不得；我說服自己一定是看錯了，那兒
的陽光太刺眼，陰影太黑暗，而我游得累了，頭昏腦脹地很容易產生錯覺。

然而，心底的聲音卻明白地告訴我，那的確是他們。

相機鏡頭裡拍不出的曖昧，我卻用眼睛清楚地留了下來。

「你不舒服嗎？還是剛才玩水太累了？或是暈船？」

Yong一連問了我好幾個問題，關心的語氣倒不像是假裝的。

「好像真的有一點暈船耶，從剛才就有種想吐想吐的感覺。」

我刻意裝出反胃的表情乾嘔了幾聲，用這樣的玩笑勉強自己。他和Yong都笑
了，那畫面落在眼中就像是一對好看的戀人──一對比我和他更合適的戀人
。我很喜歡他，真的很喜歡，我喜歡看他開心的模樣，但如果我把一切攤開
來，總覺得他會因此離開我；但是如果我不講，他又刻意地瞞著我，一切就
可以像是沒發生過，他可以繼續陪在我身邊，他還會是我的男朋友。

那想法很不爭氣，但只要他開心，我也會開心。

旅行，還是得繼續下去。

「真的很不舒服嗎？」

他看著我，伸手過來摸摸我的額頭，順勢撥了撥我的頭髮。

「這樣好了，你和Yong去滿月派對吧，我先回飯店休息，躺一下說不定馬上
就好了。」

「我陪你啊！你一個人留下來我不放心。」

我看看他，又轉頭看看Yong，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沒關係啦！飯店就那麼大，我還可以去游泳、去健身房，或作作spa 什麼
的，比去派對還舒服哩！你上次沒參加派對，這次一定要去看看，別擔心我
囉。」

「真的不要緊嗎？」

他還是一臉擔心，但語氣已經有些鬆動。我心裡頭五味雜陳，只好把臉轉向
Yong。

「Yong，就拜託你好好照顧他囉！

我朝他雙手合，努力地彎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