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下班了沒?要不要來我家?」
每到下班時間,他總會在電話裡這麼問;聽見他語氣中滿滿的期待,總讓我
難以拒絕。
我並不討厭他,更不是不喜歡到他家──說是家,其實也只是他在外頭租的
一間小套房,六坪大的空間除了床和浴室佔掉一半,剩下的地方都算是他的
遊戲空間,鋪上了一大塊地毯,擺了電腦、大型的液晶電視和兩部遊戲機,
不上課的時候,他常常就窩在地毯上消磨一整天。
我其實很嚮往這樣的生活,能夠在外面租房子,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像自
己都三十歲了還住在家裡,出門和回家都得和爸媽碰到面,就連假日或週末
想晚點回家,都還得顧慮他們的想法,即使打了電話回去報備,仍免不了記
掛著。
爸媽雖然口頭上鼓勵我多出去玩,交交朋友,期待我可以在某一次的晚歸後
帶回一個他們理想中的女孩,但偏偏我喜歡的對象不會是女孩,而這也成了
我住在家裡的壓力之一。
當兵那一年多,應該是自己離開家最長的一段時間,即使放了假,我也常常
找了藉口不回家,最常用的理由就是時間太短回家麻煩,住朋友家一個晚上
就好,而他租的房間就是我最常過夜的地方。他是我當兵時認識的朋友,床
位就在我旁邊,因為剛考上大學就先服兵役,年紀小了我好幾歲,老是對著
我「大哥、大哥」地叫。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一起站哨的那天晚上,他
突然問我是不是gay 。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忘了應該在第一時間否認的,因為當時實在太過震驚,而且他手上還提著
一支步槍,說謊好像會有某種危險性似的。只是在那時失去了先機,我呆立
在原地不曉得怎麼反應,只是一臉僵硬地看著他。
「站住,口令,誰!」
他突然朝我身後大喊一聲,然後直挺挺地原地舉著步槍一臉正經。我嚇了一
跳,本能地退回自己原來站的位置,但手上一陣慌亂,連步槍都差點弄掉。
等到深呼吸了幾次調整了心情,卻沒有聽見任何回答的聲音,才知道我被他
捉弄了。我覺得好氣又好笑,看著他,猶豫著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
「所以你真的是啊!」
他吐了吐舌頭,接著剛才的問題這麼下了結論,渾然不覺自己的玩笑有什麼
大不了,而且看他的表情似乎很開心。我猶豫了半晌,小聲地回了一句:
「你也是嗎?」
「我不是啊!」
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又被這個小孩子耍了,兩、三句就自己洩了底。後來他
告訴我,那是個試探遊戲,他常常用這樣的問題來試探身邊的人,他對同志
純粹是出於好奇心,也喜歡看看對方乍聽這個問題的反應。
那一刻我覺得有點困窘,惱羞成怒之下索性什麼話都不說,轉頭不再看他。
「大哥,不要生氣嘛,我不會說出去的,而且我的態度很健康,不會因為你
喜歡的是男人而覺得怎麼樣喔!」
他的確沒有因為我的同志身分而有什麼異樣眼光,相反地,那一年多裡我們
反而成了很好的朋友,一塊兒上營站、站哨時互相掩護,跑步時刻意保持相
同速度為彼此打氣,就連打靶的時候,他也幫我多打一、兩發讓我的成績
不致於太難看。我有時候會懷疑他的性向,也不自覺地對他產生了好感,但
畢竟是在軍中,在那個環境下不需要乖乖針也不容易產生什麼慾望。
放假的時候,我就那麼順理成章地住到他外宿的房間裡。他一上大學,家裡
就幫他租了這個房間,隨便他想回家或待這裡都行。
「我是第一次讓同志住在我這裡喔!因為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他那個說法讓我哭笑不得。
※ ※ ※
下班之後,搭上捷運只要六站,上了電梯走出捷運出口,再步行個五、六分
鐘就可以到他那兒,比回自己家還要近。而站在他家樓下時,每回我都會為
了該直接按門鈴或打電話而猶豫捉決──我好像總是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
因而猶豫。
「喂,上來吧!」
不曉得為什麼,他總可以在我猶豫的時候從對講機輕鬆地丟來這麼一句,伴
著一聲刺耳的鐵門開啟聲響,省下我作決定的時間。
待在他的房間裡,我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DVD 或打遊戲機,印象裡待在這
個房裡的他,不是洗澡睡覺就是坐在液晶電視前,一臉專注還唸唸有辭,甚
至沒看過他抱著書本或打報告,即使坐上電腦前通常都是查攻略或和線上的
朋友交換遊戲心得。推開房門,坐在地毯上的他朝我努努嘴,只抬起眼睛看
了我幾秒鐘就立刻讓視線回到螢幕上;重低音的喇叭傳來陣陣砍殺嘶吼的尖
叫聲,我搖搖頭,關上門坐到他一旁的椅子上。
「現在的大學生真的很糟糕耶!」
我故意這麼說,抽出他桌上的漫畫翻了幾頁。我知道他的成績不差,大概就
是那種天生聰明的人,所以總是有餘裕可以浪費時間在遊戲上面。
「不要抱怨了啦,等一下就換你了。」
對於這些遊戲,我算是天生笨拙的人,除了老是弄不懂那些按鈕組合可以有
那種效果,對於畫面上那些鮮血飛濺和鬼吼怪叫也不太能接受,卻老是在聽
到他的邀約之後,就身不由己地往他這兒跑,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這個
時間,我應該可以去安排一次約會,在夜店鬼混,或上網找找共度一夜的對
象,諸如此類的活動。
但我卻待在這兒,陪他一晚。
「喂,我餓了,我們出去吃東西啦!」
「再等我一下,我這關要過了,你先開一包洋芋片墊墊肚子。」
而他知道我不喜歡打遊戲機,卻老是愛找我上他這兒陪他,像是吃定我不懂
得拒絕似的。我無奈地在他的零食箱裡翻找,還故意弄出很大的噪音想干擾
他,但他一點也不為所動。
「你要記得看一下保存期限喔!我不知道過期了沒。」
這種事應該在我咬第一口之前說吧!
※ ※ ※
那天吃完午餐,他突然打了電話過來,問我在做什麼。
「剛吃完飯,要回公司啊!」
「下午你可以請假陪我嗎?」
電話那頭的他有點猶豫,欲言又止地不像平常的他,我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但他卻沒解釋什麼。那聲音裡透著一點怪異的不安定,或者只是我自己的想
像,總之我一回公司就遞了假單,開了車到他學校側門。我看見他一個人站
在門外的圍牆邊,低著頭在手機上快速地滑動手指,那個安靜的身影在視線
裡留下某種鮮明的印象,心上竟因而一陣發熱。
「你來啦!」
說出這句話時,他語氣就像平常一樣,聽不出剛才電話裡浮現的表情。我讓
他上了車,兩個人沉默地望著眼前的綠燈轉紅,綠色小人緩緩地變換腳步前
進,卻那裡也到不了。
「陪我去世貿的遊戲展好不好?」
「蛤?」
「從這裡過去,左轉,開到信義路再右轉,那裡可以停車。」
「我當然知道世貿在哪,但你叫我請假,就是陪你去世貿的遊戲展啊!」
「對啊!」
看著他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有種受騙的感覺;從他第一個試探遊戲開始
,我好像就一直處在這種被動的狀態裡。我覺得生氣,卻又猶豫著該真的露
出生氣的表情,還是應該只裝出生氣的樣子;我好像不知不覺地會在意起他
的反應,怕他真的因此覺得內疚,卻也怕他看不出我的在意。
「大不了逛完世貿,我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嘛!算是補償你,看你想去那裡
都可以,我還可以假裝是你今天晚上的男朋友喔,這樣會不會比較有吸引力
啊?」
這是什麼補償啊!但我卻忍不住笑了。
「這可是你說的喔!那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了。」
我轉頭朝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倒是嚇得退了一步,卻被安全帶給
困住動彈不得。
開車到金山的海邊,我們下車買了杯咖啡,然後散步走到靠海的地方。海邊
的風很強,咖啡杯上的熱氣被一陣一陣地吹散,拂上臉頰時貼上一點溫溫熱
熱的觸感。
他如願地買了一款他想買的新遊戲,還在現場試玩了半個多小時;那時我們
旁邊圍了一大群人,全神貫注在螢幕上他俐落操作著的角色,在那個遊戲裡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主角,從一雙雙專注的眼神和一聲聲讚嘆的驚呼就可以發
現,他盡情享受著這樣的氣氛,得意地在這場遊戲裡稱王。
但現在,他只是在埋在外套裡,縮著脖子抵擋海風的小孩子。
「好冷耶!」
他顫著聲音躲在我身後,吸著鼻子啜了一口咖啡。我笑著把身上的外套脫下
來遞給他,望著遠方漸漸變暗的天色出神。在他玩過的遊戲裡,有些結局的
場景會設定在落日餘暉的橘紅色畫面裡,讓主角──或再加上個主角的女朋
友──站在紅日前形成對比強烈的剪影,但我很想帶他看看真正的夕陽,讓
他真的成為這個畫面裡的主角,而不只是遊戲。
「你不會冷啊?」
「當然會啊!你以為我是你那些遊戲裡的人物,穿得少少的只為了耍帥,好
像一點都不怕冷啊!」
我笑了笑,捧著杯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剛才還冒著熱氣的咖啡,這時候已經
變溫了,味道感覺也苦了一點。
「那外套還你啊!你年紀比我大,身體應該比較不好。」
「你不是要當我今天晚上的男朋友嗎?那我怎麼捨得讓你感冒。」
我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連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自然地說出口。也許
因為一直喜歡他,於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男朋友了,即使只有這一個晚上
的時間;又或許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的想法,哪怕他聽了之後有所顧忌,或
者我們之間可能因此而產生某些影響。他像是嚇了一跳,愣在一旁呆了呆,
然後拉了拉外套把自己裹得更緊,走到我旁邊和我並肩站著。夕陽被視線可
及的汪洋慢慢吞沒,留下一點殘存的瑰麗雲霞,風聲急切地帶著海水的氣味
響起,那的確像是個遊戲結束的場景,我和他站在這個場景之中。
「喂,你嚇到我了。」
他冒出這麼一句,聲音混在風聲裡被順著帶往身後的黑暗之中。
我們沉默地任由時間經過,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後方的道路開始點上
微黃的路燈,墨藍色的夜空也亮起點點微光。我抬起頭,如勾的弦月裝飾般
地掛在天幕上,像是某種虛構的場景,遊戲一般。
「哈哈哈,你也會嚇到啊!」
我終於轉頭朝他笑。也許我也害怕自己就這麼當真了,於是故意把那當成一
個玩笑,一個他口中的,試探遊戲。
凝視著彼此的眼睛時,他突然惦起腳尖,往我頰上輕輕一吻;不真實地像只
是掠過臉頰的水氣,一陣短暫停留的風。
「晚上去我家吧,玩遊戲。」
他附在我耳邊這麼說,口氣有種曖昧的模糊。我看著他,分不清他話裡究竟
是什麼意思,這又是另一個遊戲嗎?我想起我們說好的,因為是一個晚上的
男朋友,這些顧忌好像就成了多餘。
「好啊!」
我聽見自己這麼回答,然後牽起彼此的手,靠得更近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