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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今天開始，滿3X歲的自己)

一過了三十五歲，大志已經很少會想起慾望這件事。

當然並不是他轉了性，也不是完全對男人沒了興趣，但好像很自然地就成了
這個狀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喝咖啡，泡在電影院兩個小時，或是
花一下午在美術館走走看看，那種單身的狀態似乎根深蒂固地成了他現在的
樣子。

偶爾在捷運上碰上好看的男人，他還是會留意兩眼，透過窗子看他們映在裡
頭的模樣，或趁著東張西望的時候不經意地讓視線多停留個一兩秒，像棒球
選手訓練動態視力一般，很快地在眼中印下這些男人的樣子。但也僅止於此
，他腦子裡沒產生什麼慾望的質素，就只是單純的欣賞。

年輕的時候，他喜歡的是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但當時的環境沒什麼管道認
識這樣的人，偏偏他又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自己跑到夜店或公園去，於是就可
有可無地發展著每一段不怎麼深刻的愛情。等到真的成了這個年紀，他還是
喜歡這個年紀的男人，但通常會遇到的情況有兩種：

一種是，這些男人想找的都是年輕的男孩，那些青春的、美麗的、飽滿的身
體才是他們慾望的對象，於是大志就不會是他們的菜。

而另一種，則是對自己的同志身份漸漸灰心，可能走入婚姻過著隱匿自己的
同志生活，也可能在家人的壓力下只能短暫地發展一段地下情或一夜情──
兩著都是一種感情的型態，卻偏偏都不是大志想要的愛情。

越過了曾經美麗的年少，如今映在別人眼中，他也只是個三十五歲的男人，
這就是現實。

※ ※ ※

美麗，是一個曾經交往的男人對他的評語。

他那時候透過網路認識了這個男人，兩個人有過一段時間的網上交談，在聊
天室裡泡個兩、三小時的情況司空見慣。躲在螢幕後方的大志反而是個能自
在說話的人，也許是對自己的外表沒什麼信心，於是用文字築起的殼保護著
自己，好像符號更能代表真實的他。

而那個男人似乎也對這樣的大志感興趣，並不急於見面。兩人會不約而同地
在過了十一點之後上線，倒不是刻意地約好，只是個不成文的默契。有時候
大志臨時有事，有時候則是對方顯示離線，不見得每晚都能碰上，但只要遇
見了、開始了第一聲招呼，兩個人就能一直聊下去。

那時候大志覺得，這應該就是人家說的心靈契合吧！有點老派的想法，但情
況似乎就是這樣。

大志要把照片傳給男人之前，坐在電腦前他一直很猶豫，停在按鍵上的手指
似乎怎麼也下不了決心。雖然不見得一定要因此在兩人的關係中改變些什麼
，但他仍免不了有些期待。

「你是個美麗的男孩。」

男人對大志這麼說。大學畢業了幾年，剛滿二十八歲的他，距離「男孩」這
個字眼似乎已經有點遠，而和「美麗」這個形容詞，似乎也沾不上邊。

「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面對大志的自我解嘲，男人又丟來一句肯定的答案。大志一直在猜測男人的
年紀，從對話中，男人應該已經三、四十歲，大概還是個中年主管，所以說
起話來總不自覺得帶點威嚴或優越感，但還不至於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男人卻沒有因此提出見面的邀約，只是順著那個「美麗」的結論，跟大志
提了最近上映的一部紀錄片，導演的名字和大志有個字相同，片名就叫「美
麗少年」，巧合得很。

「你可以去看看那部片子，也許看過之後，你會對自己更有自信。」

大志猜想，也許這是個間接見面的邀約吧！不明確地說出要見面的事，但或
許會在那個場合裡突然走過來打個招呼，然後一杯咖啡、一頓晚餐，或是有
更多更多的後續……

他任由自己繼續想像下去，抱著棉被汲取了一點溫暖。

那天排在隊伍裡，他一直往前往後東張西望，想從那些人身上找到點男人的
氣味。人群裡大多是一對對情侶模樣的男孩女孩，找不到他想像中男人模樣
的對象；處在這些人之中，大志覺得有點尷尬，甚至後悔一個人跑來看這個
片子。

坐定之後，大志已經放棄找人，但映在眼中那些成雙成對的人仍讓他無法專
心，一直到燈光熄滅電影開始，他總算能忘掉週遭的環境，而把全部心思投
注在那個畫面和聲音裡。

一直到電影演到中途，大志注意到有個人坐到他旁邊的位子，他轉過頭看了
一眼，但那張臉埋在黑暗之中無法看得更清楚，只約略看見對方額頭上爬著
數道年歲的痕跡，幾絲銀白在螢幕映過來的光線裡閃閃發亮。躲在眼鏡後方
的瞳孔無法辨識，卻也沒往大志這兒看，只是盯著前方的螢幕專注著。大志
的心被扯得上揚復又落下，交錯著一點期待和失望的複雜情緒。

※ ※ ※

重新投入網路，是和男人交往一年之後。其實結局一開始就很明顯，男人結
過婚，還有一個孩子，甚至那個孩子的年紀才小了大志幾歲，所以大志覺得
，男人待他總介於情人和兒子之間──但既然是介於中間的地帶，當然也就
不會是情人。

男人的孩子在外面讀書，大志就像取代了他似的，在晚上陪著男人吃飯，看
電視，然後則是取代了他的老婆，陪男人上床。床頭櫃上放著他們夫妻的合
照，男人的老婆看上去很年輕，而且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年輕，因為她的年
紀就停留在那一年，時間停駐了她臉上的美麗，留在男人記憶裡的樣子也是
。但他們不會去談她，在床上，兩個人交纏在汗水與喘息中渲洩彼此的慾望
，赤裸裸地反映著原始的身體本能。

但兩個人的年紀畢竟差了一大截，甚至比大志一開始設定的年紀上限還大，
心態上無法完全地契合，連體力上也是。那些僅存於網路對話中的想像，換
算真實之後竟也現實得可怕。

結果還是男人先放了手讓大志離開。

「你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愛你。我太老了，不適合你這樣的美麗少年。」

「不要叫我美麗少年了，我二十八歲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抱著男人的脖子，一路從胸前吻到臉上，然後覆著男人的嘴，用舌頭挑動
著那張理性的口。他不是沒想過分手，但仍帶著一點不捨和恐懼，怕再也尋
不到這樣的溫暖，也怕孤身一人的感覺，甚至自私地覺得，躲在男人的溫柔
之下，他還能夠再去認識別的男人──因為無論如何，會有個他可以回去的
地方。

男人由著他的吻，也回應著那陣柔軟的撫觸，卻還是在那次關係之後離開。

他們還是保有短暫的聯繫，越過一整面太平洋，男人還是一如往常地和大志
聊著彼此的心事，替大志的愛情擔心。也如同他的老婆一樣，大志停留在男
人眼中的，也是那個二十八歲，美麗的形象。

※ ※ ※

對追求愛情的熱衷，隨著年紀漸長而慢慢變淡，但身體的慾望倒像是停滯了
似的，並非不存在，只像是關上抽屜一般，安靜地蜷伏著。

那天看見網路上，那個名字和大志有一個字相同的導演又有作品，於是大志
又過去看了那部紀錄片。感覺像是回到幾年前和男人初見面的夜晚，他並不
是因為思念男人而去看的，只是一種那些對往事懷念的心情。

相較於上一次看電影時的拘謹，三十五歲的他，似乎懂得以一種比較淡然的
心態出現在這種場合，而在場的年齡層似乎也長了不少，不再像過往多是那
種年輕情侶相偕出現。放眼望去，有不少男人是他一直以來想追求的、或想
成為的那種樣子，那樣的自信，那樣的成熟，好像一切都掌握在他們手中，
只看他要或不要。

紀錄片裡交錯的兩段故事一直讓大志無法完全集中精神，卻每每為了當中一
些當事人的說話給觸動心情。那些故事似乎離他很遠，卻有某些情緒把他牽
引著，關於死亡的哀傷，和那種被留下來的孤單。

無聲地流下眼淚時，他發現有些東西壓在胸口像喘不過氣，眼前的影像模糊
失焦。

旁邊默默遞過來一包面紙，他低著頭接過來，沒敢注視那個陌生人。

當燈光亮起，全場仍靜默了好一陣子沒人開口，只有幾個人起身離開，但那
動作也刻意地放輕了像怕打擾什麼似的。大志垂著頭望著自己的球鞋，左邊
的鞋尖因為他走路的習慣而磨損得比較嚴重；而經過這幾年，自己的心也像
被某些習慣給磨損得消耗了一些什麼，那在平常還感覺不出來，一直到被那
些聲音影像觸動才真的被意識到。

這幾年，自己就像被困鎖在一個時間停止的城市裡，並不是被什麼東西困住
，倒像是自己強迫自己不要走出去，自己強迫自己留在裡頭。

男人說，你是個美麗的男孩。那句話響起來的方式和語氣似乎還清晰地被記
得。他一直沒有自信，不覺得自己值得那句稱讚，也不覺得自己值得被什麼
人所愛，於是躲在裡頭，用封閉的方式換取卑微的安全。

那些眼淚，有些是為了劇中那些真實的人生而流，有些也為了電影院裡，那
個一個人生活的自己而流。

有隻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一股力道藉著那個重量無語地傳了過來。

「謝謝，你的面紙。」

哭過之後，他好像想通了一些事，堆積在胸口的滯悶感也釋放掉了一些。大
志開口說了幾個字，才發現聲音哽咽得全然不像自己。

「你還好吧？」

他在幾次呼吸之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用力地捏著手心揉成一團的面紙。抬
起頭，他想像著自己仍是當年那個美麗的少年，也許十年、二十年過去，也
許添上了一些白髮和紋路，但他仍希望自己映在別人眼中的，是一個美麗的
模樣。

無論年紀為何，那都會是屬於他自己的，驕傲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