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了六年多,這是楊第一次一個人出國旅行。
當然之前不是沒有單獨旅行過,甚至那樣的機會還不少。楊一直是個有點獨立──說難聽一點是孤僻──的人,他習慣一個人去做很多事;一個人在咖啡店泡一下午;一個人去看冷門的藝 術電影;一個人在燒烤店霸佔兩人的座位、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肉與大杯的啤酒;一個人在深夜時間要了間小型的KTV包廂,歌單點滿了他喜歡但從來不覺得自己唱得好的歌。楊這個人很奇怪,和一群人出去唱歌時,他總只敢點自己已經練熟而且自信能唱好的歌,不喜歡在人前曝露自己不擅長的一面。還一個人上醫院做了點小手術,雖然不至於是得住院的那一種,倒也符合了當時網路流行的「孤獨指數」的最高一級。
還有,一個人旅行。
他一個人去過香港和東京幾次,也一個人參加了中國西藏的旅行團,只因當時的政策不允許個人進出,他不得已只好選了跟團。他喜歡一個人出國的自由自在,不需要為了配合什麼人而改變目的,甚至不需要預設好行程,可以跟著心情隨時修正。
獨旅時常常得緇銖比較各種花費,尤其是住宿,單人的選擇不多,而經濟條件也不允許他有太多選擇。他睡過膠囊旅館,在青年旅社睡過上下鋪,也和一群陌生人擠過大通鋪。正因為是陌生人,他反而可以沒什麼顧忌,畢竟彼此沒有關係,過後也不會有任何交集,那讓他可以任性地做自己。
說到「做自己」,楊是大學畢業以後,才開始懂得「做自己」。
他高中畢業之前都在一個相對封閉的鄉下地方長大,對於同性與異性之間的關係瞢瞢懂懂,而對於喜歡或愛這樣的感情關係,也僅止於書本上或電視上能看到的樣版。他曾經以為自己應該會上大學、開始交女朋友,然後維持著穩定的交往關係──當然中途也可能分手,品嘗所謂的失戀的心情──接著就會讓兩個人的關係走向下一步。當然那個「下一步」的想像帶點刻板印象,即使是沒什麼經驗的楊,也知道事情不可能那麼順逐,畢竟自己各方面的條件只能算差強人意,所以搞不好中間橫生的「失戀」就可能發生個好幾次。
結果正如他所料,只有一點出乎意料,第一次讓他品嘗了失戀心情的, 是個男人。
※ ※ ※
疫情過後,楊參加了一個北海道的旅行團。因為是個陌生的地方,再加上有太多網路教學的前車之鑑,讓他決定這一次不要獨旅,先跟團試試水溫。
對交往了六年多的男友說了出國的事,但也只是告知,並沒有邀他一起去的意思。他知道對方對於溫泉不感興趣,更甚者,男友是個不泡溫泉的人,再加上同居的這幾年,除了一開始有一起旅行或出國幾次,後來幾乎是各自安排出遊計畫。男友有一群很要好的朋友,是在和楊交往之前就認識而且熟稔的,經常會相約著一行人安排活動。他打不進那個圈子,所以決定放手,一方面給男友自由,一方面也放過自己。
當然不是毫不在意,相反地,楊常常會有一種偽單身的錯覺,那和真正單身時的感覺很不一樣,但他說不上來具體的差別在哪,也許只是出於一種心境上的落差。
「什麼時候?去哪裡?」男友只是公式化地問了他幾句,聽完他的回答,補上一些對這個地方的認識以及傳給他一些網路上查到的資料,如此而已。
「你要和我一起去嗎?」這個問句只在楊的心底響起,甚至還沒滾到舌上。他沒問出口,因為對方的語氣裡沒這個意思,也因為他早已知道答案。
不問出口,好像可以讓自己保有一點自尊,那至少不是個落實下來的答案。至少楊是這麼想的。
只是,在他告知這個旅行計畫時,他所送出的行程訂單裡,還沒有進到確認付款的那一步,保留著變更人數的最後餘地。那種情緒其實是很矛盾的,明明想盡可能地擺脫這種心情上的糾結,卻又忍不住幫自己挖了洞。
真正確定成行後,他開始準備旅行需要的東西。買了防水的羽絨外套,準備了護手霜、護唇膏與暖暖包,還特地買了他一直沒穿過的、號稱「極暖」的發熱衣。時間默默地來到出發的前一日,找出了用了好幾年的大型登山揹包──空了幾年沒使用,上頭的皮製部分已經斑駁甚型斷裂,還好仍處於堪用的狀態。把東西塞進揹包裡,再加上一個隨身的小背包,那是楊習慣的獨旅裝備,這趟甚至還用不上登山杖,所有東西上身時也沒有太大的負擔。
只不過,心情上有點複雜,那種夾雜在旅行的興奮感裡頭的,是一點點他想忽略的失落。
「沒關係,等上了飛機,一切都會好轉的。」他這麼鼓舞自己,還特意把那幾句話說出口,讓自己的耳朵確實地聽見,好像那樣就可以落下一些重量。
男友這個晚上並不在家,和他那群朋友有活動。那是楊早就知道的活動,他沒在意。
「真的沒在意。」他也把這句話說出口。
※ ※ ※
北海道的氣溫比他想像來得宜人,又或者是花了錢購置的羽絨外套真的物有所值,更何況只要不是在室外,流動的暖氣讓楊覺得溫暖,甚至有些熱。他跟著一整團的人到處走走看看,在這一群人裡,他應該算是個異類,畢竟其他人都是兩人以上的組合,有中年夫婦一起參加的,有帶著小孩的夫妻檔,也有三代同堂的家族,而楊,就只有一個人。
導遊介紹到楊的時候, 語氣帶著一點尷尬,裡頭有弦外之音讓他有些在意。而偶爾講到某些話題,浪漫約會,房中對飲等等,也有意無意地對他的情況發出一點遺憾的補充。
他決定視而不見。
楊笑著接受這一切。裝傻融人一個團體中,是他出社會以來學會的技能。身為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有太多場合需要包裝與偽裝、堆起笑臉迎合其他人。他參加過無數次親戚朋友的婚禮、職場上大大小小的聚餐或應酬場合也沒少過,單身的時候得那麼偽裝自己,進入交往關係後也一樣得用上這個技能,甚至是面對男友的朋友們,他也得這麼做,同時善盡一個好朋友、好室友的身分。
「今晚我們要住的是洞爺湖畔的酒店,在北海道是屬於道央區域。洞爺這個名字,來自日本愛奴族的……」遊覽車上,站在前面的導遊賣力地介紹景點,因為在這趟行程裡,今晚的住宿地點應該是花費最高的。
「洞爺湖附近有一個活火山叫有珠山,而它本身就是火山噴發所形成的湖泊,和另一個支笏湖同為日本有名的不凍湖……」他聽著導遊的敘述,腦中想像起「不凍湖」這個說法,冬季卻不會結冰的湖泊,簡直像是處於雪國中異類。
楊開始工作的那幾年,公司裡換過幾位女性的行政人員,偶爾中午聚餐的場合,同事們總會閒聊起各自的八卦,也有些人有意無意地想湊合他和她們之中年紀相仿的女孩。但他很善於閃躲這些話題,尤其處身在一堆異男之間,他很習慣於應付這些人言語上的挑釁和挖苦。相較之下,女性同事就比較難應付,她們對於這些話題有種異常的敏銳,尤其介於玩笑與性騷擾之間的話題,很容易讓她們豎起防衛的尖刺,讓他窮於應付,只好慢慢淡出這樣的場合,謊稱自己要開始減肥所以不吃午餐。
久而久之,楊在他們眼中成了異類,至少在男同事眼中,他就是個不太合群的存在。
但女同事呢?楊覺得自己在她們口耳相傳之間應該已經被出了櫃,但性向這回事就是這樣,只要不說破,一切都可以當作沒發生、不存在,彼此間可以相安無事。
就像這次請假要出國,男同事們猜測起楊是不是有個祕密交往對象要出國共度耶誕,不相信他嘴上說的一個人跟團,而有幾個女同事則是投來同情與知情的眼光,雖然他們和她們的想像可能都不對,但就像楊一向擅長的,他微笑以對。
回過神,導遊已經催促著眾人下車。
一整天的行程裡,下了幾場有點大的雪,此刻雖然停了,卻飄起一絲絲帶著水氣的、他不知道能否稱為雨的天氣現象。下車時他吐出一團白色的霧氣,瞬間逸散到雨絲中。
※ ※ ※
溫泉旅館的房間很大,至少以他一個人住而言,是個過大的空間,入口的玄關落塵區就已不小,一旁開著門的浴室反而顯得窄仄。走上一個小台階進入拉門之後,是一個寬敞的和室空間,鋪了兩組棉被,還佔據著一張很大的和室桌子與兩張和室椅。他數了數底下的榻榻米,一共有八張。而除此之外,再過去還有個以拉門隔開的空間,擺上了一組桌椅,作為靠窗的休憩區。他查了網路文章,才知道這個區域叫「廣緣」。
一開始楊以為這個名字來自「廣結善緣」,猜想這個空間也許是用來和其他人交流而設置,仔細讀了文章內容才知道名字的由來只是「寬廣的緣側(簷廊)」之意。不過,他很喜歡這個空間,雖然緊鄰的對外窗是現代的玻璃窗,但坐在這兒看著窗外,彷彿就能靜下心來,給他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坐在廣緣的椅子上,面向方桌的對面是另一張同款式的椅子,上頭空盪盪的。
他想,也許他會喜歡這個地方,是因為想要有能與他對坐的另一個人吧!
到街上繞了一圈,附近就是洞爺湖燈節的裝置,是一條短短的、佈滿各色彩燈的隧道。一走進去,眼睛就被各色的燈泡刺得差點睜不開,躲避著眩目彩燈的同時,又會被眼底的殘像所佔據,讓他不得不快速略過這個景點。北海道的天色黑得很快,才六點左右就已經暗得差不多,加上建築物不算密集,信步走來總有一種荒涼之感。頭頂有細碎的雪花飄落,腳下踩在灰白的雪地上, 登山鞋踏出一個又一個腳印,一點細雪細頑固地攀附在鞋緣,抖也抖不落。
路經7-11,路經secomart,在過了一家燈火通明的餐廳之後,見到有一個足浴池的指標,於是他跟著指標往湖邊的方向走去。
雪像是把一切聲音都吸進去一般,四周靜得出奇,即使他刻意用力地踩著步子,但踩在雪上的聲音也都被吸了進去,只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轉過彎,是一片幾乎平整、沒什麼人踩過的雪地。左側是墨色的湖水──在他看來只是被雪線所切割開來的、未知的另一側,而右側與明亮的大街尚有一點距離,一個人走在這兒,簡直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他小心翼翼地、怕驚擾了此處潛伏著的什麼一般地走,偶爾會見到地上留著一排小小的、不像是人類所留下的腳印,簡直像那個「潛伏著的什麼」正探出身子窺看著他。
孤身的、在雪國的湖邊行走的男人,像極了夾頁處的一段冷僻的詩句。
走近足湯所在的小亭子,竟已和剛才的指標有一段距離,反而還離他所住的溫泉飯店近一些。靠過去想拍照時,突然被某處的聲響嚇了一跳。
「啊!」他來不及反應,沒能及時收住聲音,叫聲已出了口。
暗影處走出來的,看身形是個男人。男人的臉落在陰暗處無法看清,隱約猜測對方正抬起頭打量著楊。隨之而來則則是一句日文的道歉,但聽發音似乎不是日本人。
他在腦中搜索著貧乏的詞彙,最後只回了一句「大丈夫」,也不確定那樣回應對不對。
簡短的兩個單詞過去,兩人之間再次落入沉默,他想多說些什麼來填補空白,卻苦於沒有多少日文的對話能力,雖然勉強能用英文對話,但接在剛才的日文單字後面又有些奇怪。楊在心裡轉過這些念頭,於是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兩人再次對看了一會兒,雖然落在他眼中的男人仍是模糊的黑影,但這樣的敘事方式或許也符合方才那段冷僻的詩句──在湖邊行走的男人,邂逅了落在陰影中的另一個男人。
這麼想的同時,楊竟然生出某種異樣的情緒。
※ ※ ※
吃過晚餐,楊一直在房間待在十點過後才動身到大浴場。
旅館的浴場在最上面的樓層,電梯開啟時有個男人轉頭往他看了看,沒什麼興趣般地又重新回頭去看著自動販賣機。他走出電梯,沿著走道前進,馬上見到男湯的燈箱泛著微黃色的光,立在走廊的一側。掀開門上深藍色的「男湯」布簾,裡頭的人不多,有些穿著浴衣在吹頭髮,有些光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毫不遮掩,有一兩個人在正站在更衣區,慢條斯理的模樣像是在考慮應該先脫浴衣還是先脫內褲──當然那只是楊的想像。
他一樣樣地、由外而內剝去自己身上的遮蔽物。腰帶、浴衣、內褲,一件件疊好放到籃子裡的浴巾上,最後再慎重地摘下眼鏡,眼前的世界立刻成為一團模糊,連四周的男體也化成一團團徒具顏色的混沌。
他並不會扭捏於裸身這件事,雖然不是精實打磨、塊壘分明的身體,卻不會因此而自卑或害羞,反而帶著一種渴望被看見的心情。和男友交往時,他們沒見面幾次就上了床,他很自然地脫去全身的衣服,對方卻總要關了燈才願意坦然以對。他尊重每個人對身體界線的原則,唯獨擁抱這回事,楊卻異常堅持。
「我可以抱著你嗎?」每次見面,他總會提出這個要求,不管是穿著衣服或全身赤裸,或不管是在外頭碰面或來到彼此的住處,他喜歡用這樣的動作開啟或結束。像某種儀式感。
他會抱著男友入睡,但往往睡到一半就會被推開。男友解釋過,他覺得那樣子不好睡,而且夏天太熱,黏膩的身體彼此接觸並不舒服。楊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即使是冬天,男友也只是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緊緊地,不讓他有插手的餘地──楊承認自己的確會趁著抱睡時上下其手,導致淺眠的對方無法好好睡覺。也許是前科累累,於是對方索幸防範未然。
拉開沉重的玻璃門,蒸騰的水氣侵襲而來,整個人就像進入一團濃霧中,再加上近視度數很深,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隨時注意地板可能的水漬或段差。在沖洗區先清潔了身體,挑了一個看起來沒什麼人的角落,他把自己整個人泡進熱水裡,只留著頭還在水面上。四周有一些交談與笑聲,他還聽出不少台灣的口音語言,而某一處一直有門扉開關的聲響,及夾雜在其中風壓一般的聲響。在熱水裡浸了些時間,感覺暖流開始從每個毛孔鑽進體內,隨著心臟傳來明顯的鼓動,他才站起身,往那個開關門的聲音來處走去。
那兒是通往露天區的玻璃門。
寒意從開啟的門縫間透進來,讓他剛才泡熱了的身體打了個冷顫,於是趕緊找了一處泡了進去。所在之處是一個露台區,可以毫無遮蔽地看著外頭的湖景,以及堆積在平台上的、細細白白的雪。寒風靜靜地鑽刺過來,在臉頰上留著清晰的痛楚,和水底下的身體有著截然不同的觸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男友的關係進入一種近似於家人的陪伴,兩個人很少再有激情,平常各自上班,下了班也只是在客廳裡各做各的事,偶爾有一起看的影集才會聊上幾句。週末各有活動,雖然也有一起吃飯的時間,但楊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有時會懷念起交往初期,那個對彼此身體強烈渴望的時期。回到家就膩在一起、總要緊靠著彼此,對方有時會躺在楊的大腿上,促狹地逗弄他內褲裡踡伏著的那處,於是他也不客氣地回敬對方;挑逗、撫摸、舌吻、褪去衣服,直接在客廳的沙發上交纏著,直到怕弄髒地毯才趕緊拉著彼此進浴室,在熱水中解放兩人的激情。
或是在假日的夜晚,早早就上了床,在前戲之中盡情地探索彼此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脫去對方身上的衣物,試探一般地尋找對方的敏感帶,隨著一次次的撫摸挑起彼此的慾望。被進入的時候,楊會吃痛地抓緊對方的手,非得掐出印痕一般地用力,而男友則會在射出之後慌張地找衛生紙,而他只是躺在床上笑著看這一幕,看對方為他擦拭身上的體液,輕撫著他那一處的毛髮,然後一起躺下來,把他拉近胸膛枕著。他喜歡男友肉感的身體,沒什麼鍛鍊的、軟綿綿的身體,那暖洋洋的包覆感讓他覺得安心。
從暖和的溫泉池中站起身,楊再次感受寒風襲來。
※ ※ ※
場景就在這個房間,玄關處明明已經拉上的紙門不曉得為什麼是開的。聽見門把轉動,明明黑暗的房間被拉開一個更黑暗的長方形的洞,慢慢地,一個黑色的身影進入房間,簡直像從那團黑暗中分離出來一般,慢慢向楊躺著的位置靠近。他掙扎著想起身,卻發現身體完全動不了,腦中閃過一些鬼壓床的描述,以往總覺得那都是一些無稽之談或誇大其辭,但此刻雙肩和腰腿就像被牢牢吸在床墊上般動彈不得。楊想張口呼救,卻沒能正常地說出完整的句子,最後發出來的只是一些無意義的呻吟。
呻吟聲像疊合著夢境與現實,楊覺得彷彿聽到了自己的呻吟聲,竟因此驚醒過來,躺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因為分不清是夢非夢,他試著發出一點語言,才總算放了心。往身體一摸,發現浴衣敞開的胸口都是汗,背上與大腿也傳來黏膩的觸感。
就那樣躺了幾分鐘,睡意好像已經完全離自己而去,他索幸坐了起來,看了看手錶。
「才兩點半......」他在心裡默數,竟只睡了兩個多小時。
起身走到靠窗處坐了下來,想起什麼似地回頭確認了一下,拉門的確是緊閉著的,方才的惡夢還心有餘悸,他突然想念起遠在台北的男友與貓,那伸手就可以觸到的溫暖。楊拉開窗簾,外頭仍是暗沉沉的夜色,無法明確分辨出看見了什麼,倒是能辨識出天上的幾點星光,於是他就這麼望著夜色出神了一會兒,才終於決定去大浴場。
飯店的浴場是二十四小時開放,中間只有一小時的清理時間。楊搭著電梯上樓,畢竟幾個小時前才來過,行動中還帶有一點身體記憶,但走到入口才發現不太對勁,門上的布簾寫的是「女湯」,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燈箱,確認自己沒看錯之後,繼續沿著走廊往前,才看見男湯的入口在前面,男女浴場是會輪流互換的。脫了鞋,沒看見架子上有其他的拖鞋,在更衣室脫去全身衣服後,拉開玻璃門走進氤氳的浴場,稍作沖洗後就將自己埋進熱水池中。
靜悄悄的浴場裡只能聽見些許水聲,大口呼吸時,好像肺葉裡也會滲進一點潮溼的水氣。
玻璃門的另一側看到了一兩個人影移動,他離開浴池,往露天區走去。
和稍早的男湯區不同,這一個浴場的露天區寬敞了許多,除了一處石砌的大浴池之外,還有幾個材質、形狀各異的小型泡湯區。楊走到那一區,選了一個圓形的浴盆泡進去。冷風在池水的熱氣間來回穿梭,在潮溼的髮間留下發麻的涼意,他聽見風聲裡有一種顆粒般的質地,像要具體在他身上留下點什麼,脖子以上的寒意與水面下的暖意互相抗衡,整個人彷彿要在這樣的拉扯間消融了一般。
門聲響起,有人也進入露天區。
瞇起眼睛辨認那個形體,只能勉強看出那個男人的大致輪廓,看著的同時,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晚上在足湯區遇見的男人。而看見楊在看他,男人也輕輕點了點頭,跨進附近的另一個古典浴缸造型的浴池。
※ ※ ※
在一起的六年多以來,楊有過幾出軌的念頭。
交往初期,他們還是各自住在原來租賃的地方,楊一個星期會去過夜幾天,於是男友把自己的居住空間分出一部分給他,衣櫃空出兩個抽屜、書架騰出一整排、牆上多掛了一條浴巾,因為只有一間臥室,自然也讓出一半的床位。
「可是我習慣睡左邊。」他看著空出來的右半邊,抗議了幾句。
「你不是習慣右側睡嗎?你睡右邊,我剛好可以從後面抱著你啊!」男友給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
他開始習慣於睡在床的右邊,側過身子雖然看不到男友的臉,仍可以感覺到對方濃重的呼吸頻率。他也開始習慣於男友的打呼聲,習慣於爭搶被子,習慣於對方把手放在他腰際,然後慢慢沿著衣服的下擺伸進來,以一種不急不徐的力道輕輕撫摸。偶爾男友會探進他的內褲,有意無意地挑逗,甚至靠近他耳際徐徐吹氣,或輕嚙他的耳垂。那是楊的敏感帶。
後來一起租了房子同居,雖然有兩間臥室,他們還是睡在同一張床上。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男友的手不再從背後抱著他,翻身睡到另一側,兩人成了背對背。而一年多以後,楊開始睡到另一間臥室。
交往前認識的兩個砲友不時會傳訊息給他,大抵就是一些「很想抱你」或「想讓你舔」那樣的訊息,有時也會冒出很直接的求愛字句。他們知道楊有個穩定交往的男友,對於楊沒有封鎖他們而感到意外,總會猜想楊是不是偶爾會想外食。
而已經失聯的某一任男友也從臉書找到了楊,試探性地丟出交友邀請。當年的分手,楊沒有處理得很好,於是出於虧欠的心理而按了同意,也和對方見了幾次面,兩人之間已經沒有年輕時的衝動,對於分手一事也已經釋懷,見了面、以一個擁抱冰釋,也只是聊了那之後各自的人生與當下的現況。
這幾個男人的出現都讓楊有些心猿意馬。他覺得自己對他們已經沒有感覺,但處在某種情感上的空虛時,他會格外想念對方過去提供的溫暖,無論是身體上或心理上的。
「你在想什麼?」男人好奇地拋來問句。
「沒什麼,只是想起台灣的朋友。」他隨口應了一句,掬了一把身旁堆積的雪塊,手指立刻傳來刺痛感。
「女朋友?」對方敏感地給出猜測,楊有些難為情,避而不答。
男人離開原先的浴池,一腳跨進他正泡著的圓形浴盆,晃動的水流由邊緣溢出,也往楊這邊推來一股暖流;浴盆並不大,這樣的距離讓楊得以看清楚對方的長相與身材,他看上去比楊小了好幾歲,身型不像健身房練出來的,反而比較像固定從事某種運動,有種不張揚的勻稱;細細的眼睛帶了點睡意與醉意,扺起來的嘴唇帶著點稚氣。對方先開了口攀談,發現同樣來自台灣,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聊天的時候,兩人的視線偶爾交會又錯開。因為已經泡了一段時間,楊感到一陣燥熱,便起身坐到平台上,只剩雙腳還浸在浴池中。楊發現男人會有意無意地望向他,也明確地察覺到對方視線落在什麼地方。
「一個人跟團還蠻特別的,怎麼不找個朋友作伴?」男人似乎很喜歡丟出問句,再以一種饒富興味的表情看著他。
「一個人比較自由啊!我這個人比較孤僻。不要一直談我,你呢,一個人來旅遊?」
「我在日本工作。一開始是來念書,後來就留在這裡工作,這幾天是請假要來北海道滑雪。你會滑雪嗎?」才說沒幾句,男人又拋來一個問題。
楊搖搖頭,再次滑進浴池中,讓熱水包圍全身。
「我是和三個朋友一起來的,但今晚睡不著,乾脆就來泡湯暖暖身子。啊!泡溫泉真的好舒服。」說話的同時,男人隨手撥動著池水,推過來一陣陣的熱流。
「嗯。」楊理解地點頭,在池水裡稍微伸展了身體,不經意地碰到對方的腳。
「Sorry。」他機警地縮回雙腿,不一會兒,他感覺腳趾傳來異樣的觸感,抬起頭時,發現對方正盯著他看。
他不知道自己在交談中是不是洩露了什麼,或者有什麼舉動引來誤會,胸腔似乎有一股漲滿的熱氣無法渲洩,他只能大口的呼氣,想把那股躁動趕出身體。男人抬起身子靠了過來,龐大的身影遮擋了背後的光,幾乎要貼著他時,小腿處傳來一種搔刮的麻癢。
但也僅止於止。男人只是靠得近一些,讓肌膚隨著水流與他若即若離地貼著,最後安坐在一旁。兩人的視線同時望向遠方墨色的夜空。
※ ※ ※
離開浴場時,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
「你如果來東京可以找我。不過我已經開始考慮要回台灣,只是還下不了決心。」站在自動販賣機前,男人盯著面板上各種飲料,無法決定自己想喝什麼。
「好,一定。」楊後退一步,想把男人的模樣好好地刻進視線裡。
他想起剛才在更衣區,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的身體。那已經是一具中年男子的身體,肌肉不再緊實,有一點小腹,鬆弛的皮膚再加上室內乾燥的暖氣,更添上一點風霜感。心裡正感歎著年輕不再,男人突然站到他身後時,楊才慌張地圍上浴巾。
楊想著,是不是因為這具身體已經失去了對男友的吸引力,所以兩人的關係才有了變化?
再回頭看著這個年輕的男人,在他面前大方地裸身,毫不在意他人的視線,是因為年輕,因為身材好,所以有著無比的自信?
男人終於作了決定,按下按鈕時,轉過頭朝他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楊回以微笑,一邊甩開剛才的想法。
一起搭電梯下樓,才發現兩人的房間都在二樓。
楊的房間就在走出電梯的第一間。他掏出鑰匙轉動門把,過程中總覺得背後的那雙視線一直盯著他,帶著某種灼熱感。腦中轉過無數念頭,猶豫著要不要邀對方進房,猶豫著什麼理由才不至於唐突;背包裡有一瓶準備帶回台灣給男友的酒,也許可以拿小酌當理由;桌上還有一包牛肉乾,那不能帶回台灣,正好當下酒菜。但這些想法千迴百轉,楊始終開不了口。
因為剛才想起了酒,想起了男友,心裡敲響了某個警鐘。
楊突然很想見到他。
※ ※ ※
下機時,發現台灣的寒意竟與北海道不相上下。圍在行李轉盤前,導遊作了最後一次的確認,同時感謝所有團員的配合。他們有的人開始合照,有的則忙著拆箱子認領共同寄送的東西。
「我們這次的行程主要集中在道央和一部分的道南,算是北海道的核心地區。以後大家參加北海道的行程,也可以用區域當作索引,像是夏天可以去道北的富良野和美瑛,冬天可以去道東坐破冰船,秋天可以賞楓的地方就更多了,真的會玩不完……」導遊盡責地在作最後一波的行程推薦,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努力對抗沉重的睡意。
除此之外,楊查覺到還有某種情緒一直在胸口膨脹發痛。
午夜的客運上仍坐滿了人,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道路景色,那裡頭沒有白色的雪,路燈化成幾道紅色、黃色的光線朝身後流逝,在眼裡留下一條條殘影。
終於回到住處的樓下,他抬起頭,看見住處的燈還亮著,於是迫不及待地快步上樓,打開大門時,還拼命地喘氣。
「回來啦!」男友轉頭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視線投向電視螢幕,隨著手把的按鍵聲響,裡頭發出陣陣砍殺與哀嚎聲。但沒隔幾秒,男友再次望向他。
「怎麼這麼喘?你用跑的上樓喔!」
楊丟下行李走了過去,在男友還沒反應過來時,將他從沙發上拉起來緊緊地抱著。
「幹嘛啦!我正在打boss,會死……」男友絮絮叨叨地抱怨,手忙腳亂地握緊手把,越過楊的肩膀看向螢幕。
「我可以抱著你嗎?」楊輕聲在他耳邊說。
「你不是已經抱……」男友沒有再往下說,鼻腔發出輕輕的哼笑,鬆開手把,圈起雙手同樣緊緊地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