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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成一篇好像有點長,本來想投個什麼徵文,最後決定算了。內容也不完全和同志相關,只是忽然想寫看看。

 


[之一:哥哥]

我出生那年,哥已經五歲了。

哥的上面還有兩個姊姊,分別是小一和小三,讀的是鄉裡規模最大的國小,
但畢竟是個小地方,說是規模最大,師生加起來也不到一千人,以當時還沒
有小班小校那種風氣的時代來看,並不是個多麼嚇人的數字。

姊姊們的成績都不錯,但她們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大姊是個文靜、做事有
條理的人,從小到大都擔任班長的職務,在家裡也是爸媽的得力助手。二姊
的個性非常外向,打起躲避球比男生還拿手,平常老是和一群男孩子混在一
塊兒。就記憶所及,她們很少讓爸媽擔心,國中畢業後兩人住到市區讀書,
然後一路往大學和專科學校念上去,好像對自己的人生規劃早就瞭然於胸。

我讀小學那年,哥剛升小六,我們念的是同一所學校,卻很少一塊兒上學。
我常常飛快地解決早餐就招呼鄰居的小孩一塊兒去學校,而哥則是等著媽牽
他的手帶他上學。

研究所畢業,當完兵,到現在已經工作了好幾年,我三十五歲了,在外商公
司當一個小主管。雖然底下管理著一小組人,但我天性就不是個有領導才能
的人,和他們相處也端不出前輩的架子,他們和我講話自然也都沒大沒小的
,全然不懂得公司的倫理輩份。

「老大,週末你要不要和我們去唱歌?唱便宜的早場價。」

「週末我要回家一趟,這次pass啦!」

我一邊收捨桌上的文件,一邊等電腦關機。螢幕上「關機中」的字樣閃爍,
卻不知道在執行什麼而一直沒有進展。

「回家!老大你不是沒在回家的嗎?怎麼忽然發了孝心要回去?該不會是要
回家相親吧?」

聽到「相親」這個關鍵字,幾個人紛紛轉頭湊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八卦起
來。

「停停停!誰說我要回家相親了?我只是太久沒回去了,剛好家裡有一點事
,和相親什麼的完全沒有關係。」

即使這麼解釋,已經燃起的話題似乎沒那麼容易平息。三十五歲卻還沒有結
婚的單身男人,的確足以引起他們的好奇,再加上我鮮少談及自己的私事,
逮到機會他們總會無止盡地滿足那股好奇心。

不過嘴裡說了和相親沒關係,事實上還是有一點關聯,只不過主角不是我,
而是哥。

那一年哥四十歲,還是住在老家。而就現實上來說,他還是只有五歲,和我
剛出生那年一樣。

 

懂事以來,我就對很多事情都覺得不公平,就像姊她們進了中學,每個星期
有固定的零用錢,我連買包王子麵或一瓶黑松汽水都得拜託半天;姊可以和
同學、朋友到市區逛街看電影,而我的生活卻被管得死死的,活動的範圍離
不開這個生活的小鎮;我平常和哥、爸媽睡在一間大通鋪的榻榻米上,而姊
她們則擁有自己的雙層床──小時候覺得二姊那個得爬一段樓梯才到得了的
床,像是帶有某種奇異的魔力,總讓我又羨慕又嫉妒。

姊她們慢慢脫離了家的束縛,往更寬廣的世界飛了出去,自己卻被綁在一個
動輒得咎的位置,得留意自己的成績、得留意在學校的表現、得留意在親戚
面前的形象……

而最主要的,我得留意哥的情況。

頭一次意識到哥和一般小孩不同,是小一那年,訓導處要我到哥的班上去帶
他回家。

「我們打過電話到你家裡,但你爸媽似乎去田裡工作了,可是現在也不適合
把你哥哥留在班上,就麻煩你先帶他回去,請鄰居幫忙照顧他一下,主任會
跟你的導師說一聲。」

我完全不懂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本來一直期待著下一節體育課,卻被命令要
帶自己的哥哥回家。我甚至不懂為什麼得帶哥哥回家,有什麼事他不會自己
回去嗎?反正距離又不遠,我還不是每天都自己上下學?

懷著種種疑惑與不安,等我走過長長的走廊,抵達位於校園角落的哥的班級
,抬頭看見班級牌子沒有班別,只寫了三個字。啟智班。

「報告,我來帶我哥哥回家,他是……」

話還沒說完,教室一角爆出的叫聲嚇了我一跳,叫著我名字的哥哥一步一拐
地走了過來,但臉上、身上沾著未乾的髒污,洗過的臉還淌著眼淚一般的水
漬,膝蓋有醒目的鮮紅色藥水痕跡,衣服的扣子脫落了幾顆,而且渾身發出
一陣惡臭。有那麼幾秒鐘,我幾乎不想承認他是我的哥哥,想從那扇門逃走
,但一雙腳卻像被什麼釘住似地動不了。

「他被一些人惡作劇推到廁所的溝裡,你帶他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有些擦
傷的地方我已經塗過藥了,不過還是要帶去給醫生檢查一下。來,這是他的
書包,你幫他……」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機械式地接過老師手上的書包,上頭無敵鐵金剛的圖
案和我的是同一系列的,只是顏色不一樣。入學之前,爸媽帶我去買了新書
包,結果一回家哥卻吵著說他要那個書包,說什麼也不肯還給我。無奈之下
,媽只好帶我再去買一個,但我卻賭氣地選了另一個不怎麼喜歡的顏色。書
包上頭的鐵金剛被彩色筆畫上了幾處不名所以的圖形,扭曲交錯的線條像咧
嘴嘲笑著那時的我。

那不是我唯一一次踏進哥的班級。哥的小六讀了好幾年──我甚至不知道那
個班級究竟算是幾年級──或者應該說,他只是一直待在那個班級,因為爸
媽白天要到田裡工作,家裡沒有人能照顧他,而他們也不打算讓哥讀國中,
所以一直把哥「寄放」在學校的啟智班裡。

從一開始的不安與疑惑,到後來我已經習慣了接受哥會發生的種種情況;被
欺負、被惡作劇,偶爾的受傷或情緒失控,有時候得把他帶回家,有時候則
只要我出現在他們班上,他一看見我就會平靜下來。

「你哥哥應該很信任你,所以你一來他就會乖乖的。」

哥的老師笑著對我這麼說,但我只能回以尷尬的笑。事實上我完全不想管這
種事,我不想被廣播叫過去、不想走這段長走廊、不想到這個班級、不想被
別人看見我和哥在一起──我不想承認他是我哥。


[之二:相親]

夜晚的高速公路擠了不少南返的車輛,即使不是假日,總是塞車的幾個交流
道一樣沒讓人失望。

「爸媽他們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忽然想要幫他娶老婆,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還會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哥這樣的人嗎?」

我一邊開車、一邊在電話裡向二姊抱怨,她本來也要搭我的車回去,小孩卻
突然生了病走不開,打算明天一早看看情況再南下。

「話不能這麼說,他們也會擔心將來沒人照顧他,你又這樣拖著不肯結婚,
說起來,這件事你也有責任。」

被她的話一頂,我沉默了一會兒。關於性向的事,我一直沒跟家裡的人坦白
,總覺得能拖一天算一天,再加上爸媽從小就擔心哥的事勝過我,我樂得一
個人躲在北部不回家,連帶地生活上的事情也很少向他們提起。我交過幾個
男朋友、談了幾場戀愛,沉溺在感情中的時候可以好一陣子不回家,在意自
己的愛情勝過和家人間的牽絆,因為說不出口,我變得獨立寡言,私心地以
為自己的生活就是全部。

「算了,每次講到這件事你就給我擺臉色,我也懶得逼你。大姊其實也不太
贊成這件事,但她不想違背爸媽的意思,只好祈禱這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
你回家之後跟她聯絡一下吧!」

我應了一聲,思考還停留在剛才中斷的地方。眼前的車子動了一下,但沒開
多久尾燈又亮起,這一帶的高速公路像靜止了一般,所有人困在原處哪兒也
去不了,連空氣也像被凍結了。我覺得悶,按了鍵讓車窗降下來,總算能感
覺到一點空氣的流動。

二姊和第一任男朋友分開的那段時間,我也陪了她度過好幾個這樣的夜晚,
她常常要我騎車載她出去,也許上山也許看海,也不管我那時候有課或隔天
得早起;那些地方是他們以前約會去過的,有一、兩次她還硬拖著我跟去當
電燈泡,於是我看過他們牽手走在前頭的背影。騎機車的好處是,你很容易
地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那會讓人覺得自己是活著的、明確地前進的,因為
逆向的風正把某些什麼帶往身後,不管那是什麼。

我一直以為二姊最能理解哥對我們姊弟所造成的影響。她和那個男朋友交往
了三年多,幾乎已經論及婚嫁,卻在和對方家長談到某些事情時提起了哥。
在那之前,她的男友知道哥的存在,也認為不足以影響他們的婚事,沒想到
對方的爸媽不這麼想,他們認為哥的狀況有遺傳的可能,也覺得有這樣的親
家會引起不要的指指點點,還認為姊有意隱瞞某些事。

當他們提出取消婚約,二姊欣然同意,甚至沒有作任何辯駁或解釋。

事後重新聊起,她只說了一句,她不容許自己的家人被看不起。

我常常想,以她的個性,如果我向她坦白自己的事,她應該也會百分之百的
支持我,甚至會幫我跟家裡的人對抗,但我沒有勇氣說出口。我不清楚卡在
心裡的那個關卡是什麼,也許只是賭氣吧!家裡有個哥這樣的大問題,實在
沒必要多添一個。

關於哥所造成的問題,從小至今已經數不清了。哥會擅自進別人家裡,也會
隨便在別人家裡吃飯,別人總會看在他智能不足而不計較,但事後媽總要登
門道歉,駝著已經微彎的腰不斷鞠躬。哥會一個人在小鎮的街道閒晃,在菜
市場或廟口一待就是好幾小時,只因為那些店家會請他吃東西。哥還失蹤過
一次,自己搭上公車到離家好幾公里的另一個鄉,最後還是警察局把人帶回
家的……

這些事情不勝枚舉,我已經看過爸媽為這些事自責很久,也看過他們勸告無
效之後只能施以打罵,但哥總能在隔天又像個沒事人一樣故態復萌。即使他
已經四十歲了,同樣的事還是一再發生。即使知道哥的狀況,有時候我仍不
免自私地想,哥真的什麼都不懂嗎?難道他不是藉著這些事來引起人家的注
意,獲得爸媽的關心,他或許知道只要自己惹出一些事,爸媽就無法放著他
不管,他就會是全家人的重心。我知道這些想法很自私又不成熟,但我受夠
了爸媽憂愁的眼神、受夠了哥無止盡的闖禍,受夠了全家出遊時,他總能露
出毫無心機的表情,牽著媽的手走過吊橋──他一直很怕吊橋的搖晃,有時
候我會故意在橋上用力跳幾下惹得他大叫,媽總會跟在後頭訓斥我,一邊趕
過來牽起哥的手。

而哥的舉動總會引來四周遊客打量的目光,像是混雜了同情、鄙視、好奇或
窺探,不論是哪一種,都讓我覺得無地自容。

我記得哥失蹤的那次,媽在一陣打罵之後,突然難過地對著哥哭了,喃喃地
念著:

我就是一世人要作你的奴才嗎?

天真的哥不懂媽話裡的淒苦,懷著私心的我也沒能理解多少。

 

相親的場合並不像電視劇裡那樣,會有高級的餐廳和美味的餐點、咖啡,只
是媒婆帶著對方到家裡來,她簡單地介紹了雙方的背景,關於哥的情況,應
該事前就已經溝通過了。

我自己經歷過幾次相親經驗,那些互相介紹、尷尬無言、簡短交談的過程,
乃至於最後不再聯絡,對我而言並不陌生,只不過這次的主角是哥,裡頭有
著決定性的不同,這一點在對方剛踏進我們家門口就感覺得出來。

媒人是媽的朋友,之前有幾次相親也是透過她的安排,所以一見到她我就下
意識地別過頭去不讓目光對上。哥身上穿著他至今沒穿過的西裝,只是肚子
的地方凸起而扣不上,再加上他臉上那付傻氣的表情,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來,坐坐坐,之前我也向你們雙方都介紹過了,男方這邊是……」

媒人滔滔不絕地又把兩邊的身家介紹一遍,我一邊斜眼望向對方的三個人,
父母的臉上似乎堆著刻意的笑,只偶爾點點頭回應一下,而坐在中間的她一
直低著頭,從進門之後就沒開口說話。

我想自家人總是自私的,即使知道哥絕對不是個理想的婚配對象,看見對方
時仍會存在著優劣的比較心態,從外貌、身高、胖瘦一路檢視到身體上的殘
疾,在一陣內心的拉鋸之後試圖安慰自己,這樣的條件已經很難得了,實在
 沒什麼必須挑剔的,;我們很清楚為什麼要替哥找一個對象,並非為了傳宗
接代,只是要一個能照顧他後半生的人。

對方應該也存著差不多的想法吧!

儘管氣氛尷尬,原本雙方還有說有笑的,忘了媒婆最後說了些什麼,媽似乎
有意無意地提了女方身體的殘障──我相信她並不帶有什麼惡意,但無心的
話卻惹來對方母親的咆哮。

「你也不看看你兒子是什麼德性,還這樣糟蹋我家的孩子,她不是沒人要耶
!如果不是身體有一點不方便,我們哪需要這樣?媒人婆,當初你說伊沒有
多嚴重,這樣還不嚴重?」

也許那些話早就爬到嘴邊,只是礙於雙方的面子而不敢出口,一旦引燃導火
線,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媽一向不是個強勢的女人,對方這一連串的「真心話」把她的氣勢完全壓了
下去,媒人揮揮手想打圓場,沒想到是爸先開口了。

「既然這樣,這件事就當作沒發生過,抱歉我們招待不週,讓你們多跑一趟
了。」

他站起來作勢要送客,對方有些措手不及,但也只好跟著起身,而我終於看
清楚了女方的臉,而她也和我四目相對了幾秒鐘。我無法理解她在想什麼,
她不像哥是個無法自主的人,只是身體上有些殘疾,為什麼任由父母如此決
定自己的未來?我也無法理解這樣一場鬧劇究竟為了什麼,看爸的反應,他
好像並不那麼贊成哥娶老婆,難道一切都是媽一頭熱地促成的?

媽無言地摟著哥,圈著他的那雙手像要築起屏障,為哥擋去所有的困難阻礙
。但那雙手中的哥只是傻傻地笑著,渾然未覺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之三:負擔]

「我早跟你說過了,你偏不聽,還把人家叫到家裡來,這下子丟臉丟到外面
了,你要我面子往哪裡擺?」

「難道孩子只是我的不是你的?你只怕自己丟臉、沒面子,有沒有想過他以
後要怎麼生活?我們都不在的話有誰能照顧他?」

「他還有兩個姊姊,還有小弟,你是在煩惱什麼?」

「我怎麼可能不煩惱?他們各人有各人的家庭要顧,哪有辦法去顧他?我不
先替他想好將來怎麼辦,難道到時候要帶著他和我一起死?」

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樣,停頓的幾秒有猶如一世紀那麼久。

「當初如果讓他在學校學個什麼,現在也不至於弄到這樣,要不是你堅持要
把他帶回家……」

「你怪我嗎?他住不習慣啊!我捨不得啊!你怎麼講得好像他和你一點關係
也沒有?」

那晚爸媽吵得很兇,印象中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有這麼大的衝突,過去也曾
為了哥的事有過一些意見不合,卻很少爭執得這麼激烈。我記得高三聯考那
年,他們決定把哥送到一家位於中部的啟智學校,讓他住進裡頭生活、學習
一技之長。審核資格的那次我也跟去了。停妥了車,爸媽、哥和我一起走過
偌大的校園,看到了一個個和哥十分相像的人,他們有的拿著球規律地拍打
,有的拿著掃把安靜地掃落葉,有的只是呆呆地站在原處以目光迎向我們,
再慢慢地目送我們通過。

整個過程像某種儀式,我像是看著一幕幕復古畫片一般的場景,靜止、流動

替哥收捨行李的那晚我也在家,媽一反常態地話多了起來,不停地向哥叮嚀
著一些生活瑣事,也不管哥是不是真的能聽懂。雖然哥的心智年齡只有五歲
,許多生活上的事他其實都能自理,只是無法做得很好。有時是洗髮精擠得
太多沖不乾淨,有時候是上個廁所卻用了將近半包面紙,刮鬍子的時候會順
手把眉毛刮了,吃飯時不懂節制只一個勁兒想把東西吃光──媽不厭其煩地
一次一次糾正他,偶爾也會受不了地動手責打,事後才又懊悔地拿零食、飲
料補償。

兩個姊姊那時在北部工作,很少有機會回家,而我則是每個星期會回家一趟
,一路看著媽的心情轉變。作為旁觀者的我,並不想讓自己身陷媽的這些小
劇場中,因為讀了一點書、有了一些知識為後盾,我總是冷眼看著這些事,
看不過去才出聲想勸媽,但說出口的也只是一些自以為是的話。

那時候媽的心情看不出是喜是悲,但我確信自己聽到她說了一句:

這樣以後我就輕鬆了。

如果她真的這麼想,我會為她高興,畢竟哥的存在一直是我們這個家裡的負
擔。我曾經自私地這麼想過,只是從來就不敢坦白地說出口。

隔天爸先開車送我到學校,然後他們三個人再前往哥的學校,那時候媽牽著
哥的手,兩個人鑽進汽車後座靠在一起。他們回頭朝我看了一眼,一起舉手
作了個再見的手勢;哥很用力地探出窗外揮手,咧著嘴笑得很開心。

 

相親的事很快就落幕了,姊和我都鬆了一口氣,卻不敢在媽面前重新提起這
件事。

但在那之後,我看待媽和哥的態度慢慢有了改變,也許是因為聽到爸媽吵架
時說的那些話,覺得和自己脫不了關係,我無法單純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
關心自己的感情問題。因為還沒辦法跟他們坦白我的性向,所以在談哥的事
情時,總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怕自己不結婚的事會被放大檢視。

「我跟媽說過了,以後我可以照顧他,反正我就住在附近,就算婆家有什麼
意見,我也不會放著自己弟弟不管。」

大姊在電話裡這麼說,語氣裡沒有對我的責備,言者無心,但有意的聽者卻
仍從那些話裡解讀出針刺一般的言外之意。兩個姊姊一直對我很好,尤其在
北部讀大學的日子,在同一個城市裡工作的她們不時找我吃飯、帶我去買衣
服、給我零用錢,連我的第一部機車都是她們合資買的。大姊後來決定回老
家結婚,我想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我,畢竟爸媽身邊需要有個人照看,而小
她九歲的我根本還無法對「家庭」有什麼承擔的責任。

二姊生了孩子之後,回家的頻率少了很多,但對爸媽和哥的情況仍比我瞭解
,家裡有什麼事也都是她第一個通知我。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和那個家有點
疏離,因為無法敞開心胸把自己的事說清楚,無形中在自己和家人之間築起
一道溝,不讓他們踏進來,而自己也不敢跨出去。

然而,保持距離並不意味著我對那個家沒有任何負擔。早幾年,當我們三姊
弟聊起哥的事,總是絞盡腦汁要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讓爸媽不用這
麼累,也可以讓哥的將來有所保障,我們其實都知道哥最後一定會是我們的
責任,只因為爸媽現在一肩扛起,我們才能夠各自過自己的生活。

「像他這種情況,現在要再去什麼喜憨兒的學校學點什麼大概也太晚了,以
後一定要有人住在家裡,爸媽的年紀也大了,不可能隨時待在他旁邊,也不
可能大小事都能幫他做得好好的。」

「我現在還可以每天回去看一下,所以暫時沒關係,你就不要逼小弟現在做
什麼決定了。」

「我也沒有要逼他啦!但他是男孩子,最後我們這些姊姊都算是外人,老是
回娘家會被人家說閒話吧!姊你也是,你婆婆不是會跟那些三姑六婆抱怨你
回家的事。」

「她講她的,當初結婚前我就說清楚了,我對這個家還是有責任,他們那時
候也同意了。而且你是那種怕人家講閒話的人嗎?哈哈哈……」

「也許可以請個看護之類的,每個星期去個三、四天,幫忙爸媽分擔家事或
照顧哥。」

因為工作了幾年,有了穩定的收入,再加上升了小主管,看待許多事的觀念
變得不太一樣,覺得如果可以用錢處理的話,未嘗不是個解決之道。

「請什麼看護,我們自己又不是真的沒有能力照顧,反正我以後會多找時間
回去,大不了等我退休之後也全家搬回南部算了,你也一樣啦!不要隔一、
兩個月才回家一趟,至少也回去讓爸媽看看你,她老是跟我唸說你都不回家
,不曉得在忙什麼。」

關於我沒有對象,也沒有結婚打算的事,她們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雙眼,
只有聊到的時候數落我兩句,有時候我反應大了點,她們就會收斂一陣子不
再提起。或許因為我是老么,也因為從小爸媽就把比較多時間分給了哥,她
們對我會特別縱容,也把那個家的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於是相較於兩個姊
姊,我思考的方式通常會自私一些、本位一些,直到年紀漸長,才能夠認真
看待這個家的問題。事實上,經過那次相親的事,我竟興起了一個古怪的念
頭,也就是同志圈裡一直被提起的假結婚,打算乾脆去相親、隨便找個人結
婚算了,只為了對那個家、對爸媽有個交待。

但那些念頭畢竟太不切實際,我無法認真地付諸行動,倒是回家的頻率高了
些,也會趁著連假帶全家人一塊兒出門,用那樣的作法彌補我的虧欠心理,
對於爸媽、對於哥。對於這個家。

 

[之四:牽手]

雖然還是年初一,兩個姊姊已經把所有小孩都帶回家,除了一個得抱在懷裡
、只懂得哭鬧的小傢伙,其他四個精力旺盛得像裝了勁量電池似的,在客廳
裡跑進跑出,一會兒玩wii 一會兒玩大富翁,每個人都一身的汗,但臉上笑
得非常燦爛,連在一旁的大人也都感染了那個氣氛。

還有一個人也笑得很燦爛,那就是哥。他已經四十幾歲了,但整個人還像個
小孩子,也跟著一塊兒跑跳、流汗,笑。

「我看你們晚上一定要再洗一次澡,不然不准給我上床睡覺。媽,你就不要
忙了,坐下來看你的風水世家,不用管他們了啦!大姊,你也一樣,小孩子
就讓他們自己隨便玩就好。」

「我不管管他們,等一下糖果、餅乾都被吃完了怎麼辦?」

「我買了很多包糖果,小弟好像也帶了兩盒餅乾回來,你放心。」

「誰在擔心那個啊?」

我對小孩子一向沒轍,雖然他們偶爾會纏著我陪他們打電動,但這會兒有年
紀相仿的玩伴,我這個舅舅自然也被晾在一邊了。倒是哥竟然可以融入他們
之中,偶爾發出的童真之語和這幾個小蘿蔔頭沒什麼兩樣。也對,事實上他
也才五歲啊!即使外表上那麼不相襯,那股發自內心的單純卻不容置疑。

哥並不是完全沒有長大,除了媽教會了他一些生活上的能力,心智上他似乎
也有一些成長。他會重覆一些電視上的對白,懂得一點男女情愛的橋段,會
在唱歌時融入一些獨特的手勢與表情增加情感,也知道某些時候該保持安靜
、察顏觀色。他知道爸媽代表的絕對權威,知道姊姊回家會給他好吃、好玩
的,知道我這個弟弟是他能信任的人。

「不然明天我們去爬山好了,順便問姑姑要不要一起去,反正她們明天本來
就會回來嘛!」

二姊如此提議,其他小孩聽到有得玩,全都高興地歡呼起來,音量幾乎蓋過
電視裡的歌唱節目,連哥都豎起了食指、壓低音量叫他們要「小聲一點」。

我對熱鬧的氣氛一向不習慣,於是躲進房間裡上網,剛裝沒多久的手機軟體
顯示了附近的圈內人,因為是鄉下地方,彼此的距離都在幾公里之遙,頁面
也不像在大都市裡看到的那麼活色生香。回應了一些問候,意外地看見一張
有點熟悉的臉孔,只是不斷往記憶裡搜尋卻沒有結果,不死心之下,我翻出
了以前國小、國中的畢業紀念冊,一個一個核對照片。

小外甥上樓叫我下去喝綠豆湯,見到我翻箱倒櫃的房間產生了好奇心,以為
是什麼傢傢酒之類的遊戲,拿了一本相簿自己翻看起來。

聽見手機軟體發出警示音,我抓起來看了一眼,傳來招呼的竟就是那個看起
來熟識的臉孔。在他的第一句「Hi」之後,馬上就接了句「你看起來很面熟
,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啊?」。公式化地回應了幾句,一開始還不敢多說什
麼,關於網路交友,我還算是個生手,但對方似乎很積極地想知道些什麼,
熱烈的態度竟讓我也有些投入,尤其一些問題直接挑明了他對我的興趣,煽
動性的說話方式終於喚起我對某個名字的記憶,也喚起當年那個對同性感情
還懵懂的自己。

「你也是一個人嗎?明天我們見個面吧!我現在自己一個人住,有地方。」

看著那幾句話,一時之間陷入了迷惑。心的某處升起一點熱度,然後火燒似
地燃起一點對愛情的渴望,幾乎無法克制。

我差點就要衝動地答應他……

「舅舅,好無聊喔,我們下去喝綠豆湯了啦!」

小外甥過來拉著我的手,明明是沒什麼力氣的小孩,自己卻不知怎麼地被他
拉離椅子。我看看手機上的文字,又低頭看看一旁他的臉孔,忽然意識到自
己所處的位置,也想起明天全家約好一塊兒去爬山;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
候啊!這麼想的時候,螢幕上那幾句話一瞬間失去最初的魔力,剛才升起的
熱度被另一種溫熱取代──

我並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必須關心的家人在身邊。

牽起他的手,我關上手機走出房門。

 

哥不是個很能走路的人,媽告訴我,每次爬山哥都會殿後,害她也要跟著在
後面慢慢走。

但說著那些話的媽,表情裡總有一種我難以釋懷的溫情,好像她嘴裡抱怨著
哥,心裡其實也享受著哥所帶給她的負荷,沉重卻也甜蜜。那些想法似乎從
小就根植在我心裡頭沒有變過,我總覺得爸媽特別寵哥,在他身上放了遠比
我更多的關心。

如果說這算吃醋,我無法否認,尤其當我看著媽和哥落在後頭、而哥拉著媽
的手輕輕晃著時,總會讓我產生一點衝動,想加快速度把他們拋在後頭,想
讓他們從我的視線裡消失。我想自己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地離家人愈來愈遠吧
!如今我才懂得放慢腳步等待他們趕上──不過,想趕上他們的應該是我,
我必須把腳步放慢,才能拉近自己和他們的距離。

姊和姊夫帶著幾個小孩快步地往山上跑,笑聲在山林裡盪了開來,隨著距離
拉遠而慢慢隱沒。

「你可以走快一點沒關係,我們在後面慢慢走就好。」

「沒關係。」

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我故意停下腳步假裝看手機,讓他們先超過我。以前我
總是跑在他們前面,從來不懂從他們身後看,那時才發現媽的頭頂冒出了一
圈白髮還來不及染,而哥也因為長期姿勢不良的關係有一點駝背;拖著手的
兩人像連體嬰,每一步都踩得很辛苦,卻也很踏實。

滿是綠意的山裡盈滿潮溼的水氣,吸進肺裡帶著一點滯悶的不適,陽光偶爾
透過葉隙射過來,在斑駁在石階上留下光點,我們像是跟著這些光點的指引
,往山的更深處尋去。

不過路的盡頭並非柳暗花明,反而是等待著我們的一大群人。我們的家人。

「外婆,舅舅,你們好慢喔!我們等好久了,我都吃完兩包小饅頭了。」

「對啊!我也吃飽了喔!等一下不用吃飯了。」

他們笑著跑過來拉起媽的手,簇擁著她和爸往前頭的吊橋走去。

哥被留在原處。

我想起哥最怕過吊橋,以前出去玩的時候,只要是有吊橋要過的地方,他都
會牽著媽的手,顫抖地躲在媽的身後一步一步緩慢前進,甚至有時候還會使
性子嚷著他不要過橋。我看他呆呆地望著被拉往橋上的媽,似乎打算待在這
裡不走了,發現我還站在後面時,他也只是指著吊橋要我往前走,一邊喃喃
自語地重覆著:

「我不要走了。我不要走,我在這裡等就好。」

遠遠地看見媽回頭望了一眼。

我走了過去,主動拉起哥的手;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拉他的手,即使以前帶他
回家,我也只是讓他跟在我身後。哥的手掌上頭粗粗粗硬硬地長了一些繭,
肥短的手指摸起來有些童趣,略厚的掌心有一種充實感,儘管有些陌生,微
溫的熱度卻牽動起一份熟悉。

我牽著哥的手,慢慢走上吊橋。

抬起頭時,正好看見媽轉過頭去。她說了些什麼,聲音混進那群孩子的笑聲
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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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