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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他一支手錶。

「幹嘛花這麼多錢，要看時間有手機就可以啦！你錢怎麼不好好存下來？」

「總會有什麼時候是手機不方便帶的吧！而且它還有附日期功能喔！在飛機
上或去泡湯，而且這支手錶可以耐刮、耐高溫、防霧、防水，可以潛到水底
下三十米都沒問題……」

我滔滔不絕地解釋起那天店員向我推薦的介紹詞，雖然沒有完全一字不漏地
記下來，但幾個重點應該都提到了。他一臉饒有興味的表情，像在看什麼表
演似的，兩眼也隨著那些功能特色而發亮。

「被你說得好像這支手錶是什麼變形金剛一樣，但是我又不潛水……」

雖然口中那麼說，他還是很感興趣地拿起那支表左右端詳，尤其對著錶面的
紋路與商標研究很久。

「而且它算是紀念嘛！紀念我們認識三週年了，意義非凡耶！」

我們認識三週年了。三年前，我也是在他生日的這一天遇見他，隨著他的一
群好朋友一一向他舉杯祝賀；ktv 包廂裡的空氣中混著啤酒與髮蠟，芳香劑
隨著空調的風四處流動，揉成某種讓人作嘔的氣味。我進洗手間時，他跟在
我後頭擠了進來，毫不在意地坐到馬桶上廁所。

「你隨意，別在意我。」

他那麼說，但站在小便斗前的自己還是覺得尷尬，那和在公廁所大家排排站
的感覺不同，他就脫了褲子坐在我旁邊，那帶點情慾與親密的象徵──至少
我是這麼覺得。

大概是對我故作輕鬆的樣子感興趣，我們聊起天來，對話中混入水柱的聲音
，然後變成滴答滴答的成串聲響。滴答滴答，像手錶靠近耳畔時的走動聲響
，很鮮明地被我記了下來。

但如果以這個為連結而送他手錶，大概會被他取笑一整年吧！

★

我很喜歡記住生命裡的一些日子，八個數字連結上某些特殊的意義，或者再
加上一點紀念的物品，好像就會讓那一天變得不一樣，而在自己生命裡留下
所謂軌跡一樣的東西。

我會記得爸媽的生日，有一年還自己畫了卡片送他們；記得家裡小黑死掉時
，我剪了一小搓毛放進信封裡收起來；記得第一次到電影院──看的是回到
未來，那時就發現自己一直盯著男主角──的那天，票根後面的戳章日期早
就模糊不清。我記得中學畢業典禮，記得新買不滿一年的機車被偷，記得第
一次和另一個男生接吻，記得退伍那天和輔導長的擁抱；記得的日子太多，
像推擠著記憶的空間，那一個個紀念日開始變得有些遙遠，無法清楚地細數
所有細節。

早幾年，我可以清楚記起前幾任男友的生日，即使在分手之後仍會傳個訊息
或寫封信去問候一聲。他們常會簡單地回一句謝謝，好像禮貌上必須這麼做
，至少得讓我知道他們的確收到了我的問候。

「你很容易在意一些小事情。」

這是他們普遍對我的認知。我的確會記得相處中的每一個紀念日的日期，然
後很慎重地把那天標誌下來，就像拿支紅筆在行事曆上大大地圈畫，然後故
作輕鬆地試探對方，想知道他們對那個紀念日的想法；為他們記得而雀躍，
也為他們的忘記而難過。

拿他來說吧！他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的生日，甚至幫他慶生的那天也只是順便
，現場有人提起，所有人就像找到個喝酒的藉口，連我這個「朋友的朋友」
，簡單而言算是陌生人，也一塊兒上前說了生日快樂。

或許他壓根兒覺得記住這些事很花腦筋，所以總是抱著很隨興的態度，我喜
歡為那些日子安排活動，他就配合。我想，那大概就是人家說的互補吧！

★

那天晚上我們去泡了溫泉，搭上捷運、轉了計程車到我訂好的溫泉飯店，即
使隔天還得上班，兩個人還是趕了早上第一班捷運才各自回家。

新手錶在溫泉的池水中仍很盡責地走動，指針劃過錶面，轉動日期刻盤，為
那一個紀念日留下痕跡。

「有大餐、有禮物、又有溫泉，做的感覺也很棒，你給了我這麼完美的紀念
日，我會不曉得怎麼回報你耶！而且既然是認識的三週年，我都沒準備什麼
好像不太對。」

他側躺在身旁時，以一種帶著醉意的暈眩語氣這麼說著。

「不用啦！我們交往三年還沒分手，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

聽他那麼說，我其實心裡非常高興，卻又必須裝得毫不在意。

「不然你生日的時候，我也來想些什麼活動幫你過生日吧！」

「真的嗎？」

我整個人埋進他懷裡，緊緊地偎著他；泡過溫泉的兩人身上發出獨特的氣味
，發燙般地貼合著我身體的每一吋。他腕上的手錶碰到我胸口時，帶來一點
冰涼的觸感，讓人不禁心頭一顫。

★

大概從一個月前我就開始期待，雖然他口中什麼都不說，在約會時也完全沒
有透露什麼，但我總忍不住想像著可能的場景。不過我不會主動提起，像在
醞釀著某種氣氛，只是任由那種期待不斷在心裡增溫。

因為我們沒有住在一起，他平常和家人同住，所以過夜的話總是到我那兒。

「我今天得早點離開喔！我爸的身體最近出了些狀況，我想盡可能待在家裡
。」

「還好嗎？要不要緊？要不要安排一次全身的檢查，我有學弟是醫生，可以
幫他……」

他搖搖頭，從身後把我抱得更緊，他的下巴靠著我肩膀，短短的鬍渣刮得我
肩上一陣麻癢，想躲開卻又被他束縛得緊緊的。

「我自己看著辦。不過，這陣子沒辦法常陪你，不可以背著我去找別的男人
喔！」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就不安份起來，從原本的搔癢變成輕柔的摩挲，讓我忍
不住發出一兩聲呻吟。剛才有個念頭一度跑進腦子裡，關於我的生日、以及
他說要幫我慶生的事；但那個念頭一下子就被我壓抑下來，直覺不是提起的
時機。

他的確消失了好幾天，雖然我們還是會電話聯絡，卻沒有多少見面的機會，
就連吃飯也都是匆匆結束。雖然理智上告訴自己，他現在一定忙著家裡的事
，無暇顧及我的生日，但感性上還是忍不住會抱著一絲期待，期待他還記得
他說過的話，期待他會利用時間偷偷準備，然後不經意地給我驚喜；一頓生
日大餐，一個打上絲帶的禮物，一個讓人難忘的紀念日。

從電話中，我知道他父親住院了，他和母親輪流去看護。我送他去過醫院幾
趟，但他們還沒完全接受他的同志身份，所以我顧忌著這一點，我一直沒有
正式見過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們一家三口。

那像是一幅我永遠進不去的畫。

★

生日那天早上，他傳訊息說他爸要進開刀房。

「那你自己要找時間休息，需不需要我幫你帶什麼東西過去？我可以請假過
去陪你。」

其實沒有說出口的是，我想在自己生日那天和他整天待在一起，對於慶生的
事我已經放棄，雖然心裡還是不免感到遺憾與失望，卻不想讓他為難，認為
我是個任性的男朋友。正猶豫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一陣「滴答滴答」的指
針走動聲。

「聽到了嗎？你送的手錶陪著我啊！那就像你也在我旁邊一樣。」

那聲響規律地在腦中劃出一個圓形錶面，六十個刻度；紅色的秒針帶動時間
前進，就像帶著我們一塊兒前進。心裡有個角落感覺熱熱的，我突然意識到
，刻意訂下來的紀念日，就算用年月日記下了日期，竟還不如這樣尋常的一
天，平凡的對話來得深刻。

「聽到了。」

那三個字之後，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沒有說話，以那樣的空白紀念這一天。

「對了，你下班之後，要不要來醫院找我？那時候我爸的情況應該比較好了
，我想……我想，讓你和他們見見面，唔……我沒時間去想節目，就把這個
就當作你的生日禮物，好不好？」

電話那頭的他聲音怯生生的，壓低了音量像試探一般等待著我的反應；他身
邊混著醫院裡特有的燈號聲與嘈雜的對話音，但那幾句話仍清楚地傳到耳中
。貼著耳朵的手機微微發熱，像可以感覺得到耳膜的振動，聲音具體化地在
腦中形成意義，心裡也跟著湧起一陣溫暖──他記得我的生日，他也記得自
己說過的話。

我在這一端輕輕點頭，然後意識到這是手機，於是趕緊回了一聲好。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幾月幾日呢？腦子轉了一圈，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不
過沒關係，我只知道它會是一個重要的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