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鐘方向的男人低頭玩著手機,桌上的拿鐵像是沒動過似的,從果果送
過去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幾分鐘。如果只是需要咖啡因,好像也可以點冰咖
啡。不過冰咖啡容易因為冰塊溶化而味道變淡,在沒有其他選項──除了冰
咖啡和熱咖啡,還有什麼選擇呢──下,熱咖啡還是唯一的選擇。

當然也可能是那個男人天生怕燙,非得等咖啡涼了才喝。反正不干他的事。
果果只是覺得,這種人一定不是好情人,只會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坐在靠近門口的那個男孩子,從進門起就一直望著窗外,還不時看看自己的
手機,渾身動來動去的沒一刻安靜。

果果估計男孩的年紀應該和自己差不多,點的也是他一向喜歡的冰摩卡,還
多要了一包糖;感覺男孩有點緊張,像是在等約會的對象──如果對方沒有
出現,果果有股想過去搭訕的衝動,就算對方不是圈內人也無所謂。

一直把同一份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的中年男子,是店裡的熟面孔,每個
星期總會出現個兩、三次,也總坐在同一個位子,點同樣的不加糖也不要牛
奶的熱美式,連說話語氣都像重覆播放的錄音機,感覺像是某種偏執狂。有
幾次果果看見他走進店裡,看了一眼自己的位子有人坐了,竟頭也不回地轉
身離開,連招呼都沒打。

果果最怕這種個性的人,感覺是那種可以不留情面地分手,之後形同陌路的
人──以果果來說,他和分手之後的男朋友一直都可以保持著一定的交情,
不至於完全斷了聯絡。

站在櫃檯後面,遇上人少的時候,果果唯一的樂趣就是觀察每一個客人的表
情舉動,舉凡等待的焦燥、端咖啡時的手勢、喝下第一口時的反應等等,果
果很自然地會為他們分門別類,從中揣摩他們的心境變化或個性差異。雖然
只是百無聊賴之下的趣味,至少是打發上班時間的方法。

「歡迎光臨。」

木門輕響,果果和店長同時轉頭過去招呼了一聲。那兒吹進一股暖熱的風,
三個人影逆著光站在門邊朝裡頭張望,發出了一點細碎的交談聲。店長朝果
果使了眼色,他馬上意會地迎了上去。

「三位嗎?這邊請,坐靠窗的位子可以嗎?」

進來的是看起來像母女的三個人,但有兩個比較年長。不過,即使是相較之
下比較年輕的那一個,也不像是會走進咖啡店的人,她們臉上有種走錯地方
的慌張感。

「我們有四個人。」

看起來最年輕的女人回答時看了果果一眼,點了點頭。

她們跟在後頭時,仍不時地發出斷斷續續的交談,果果聽見「拜拜」、「行
天宮」幾個字,大概猜出了她們應該是到附近的廟裡拜拜,那第四個人應該
是倒楣的司機吧!這個時間沒幾間店會有座位,會走進咖啡店大概也是不得
已的吧!她們說等第四個人到了才點,於是果果留下菜單,回到櫃檯邊,還
對店長扮了個苦瓜臉。他不擅長應付婆婆媽媽,所以一向打交道的對象也都
是男人。

果果是同性戀。

他有個已經交往了兩個月的男朋友,之前有一個分手了四個月的、一個分手
了六個月的,更之前還有個分手了一年的男朋友,那中間沒有時間差,幾乎
是一說再見,馬上就有人遞補上來。果果怕寂寞,總覺得身邊不能沒有個人
,分手之後陷入的空虛感會逼得他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

或者,不能算是感情,愛情還沒有足夠的時間醞釀,他只是找了一個陪伴的
對象。就像是咖啡,因為無法忍受咖啡變涼,也無法接受苦澀的味道,於是
他改喝冰咖啡,只要加了冰塊,即使味道淡了點仍是咖啡。而現在喝的這一
杯,感覺味道已經淡得必須馬上喝掉──或是請服務生收走──不能再留戀
了,果果只是還猶豫著什麼時候該離開,誰是他的下一杯。

木門再響起的時候,走進來一個男人。他朝店裡的座位看了看,發現那桌女
客人時臉上表情一鬆,於是轉頭看了櫃檯一眼。他看見果果。

「歡迎……」

才說了兩個字,果果愣住了,男人也是一臉驚訝,但或許是人生歷練不同,
男人很快就恢復了鎮定。

「我找人,她們在那裡。」

隔了一年,再聽到那個聲音仍有種懷念的感覺,畢竟他們並不是因為吵架分
手,只是很理性地說再見。男人決定回家去結婚,而果果沒有決定的權利,
只能選擇離開。他其實是體諒對方的,站在男人的立場,父親生了病,最後
的心願就是看著兒子結婚,他怎麼去跟一個將死的老人爭?

當然免不了仍會覺得難過,那一點苦澀的感覺是踱上舌根之後無法輕易稀釋
的,於是果果忍耐著吞了下去,任由那個味道和進肚子裡,埋進心裡。

男人掠過果果的眼神往那個方向走去,果果追著那個背影,看見了那個女人
回望的目光。

她是他的老婆嗎?跟他一點都不適合,大概是什麼老家的媒人介紹的,那種
家世清白端莊嫻淑、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傳統女性吧!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句
屁股很大很會生之類的。果果心裡忍不住發了點醋,明明和對方沒有什麼深
仇大恨,甚至這件事也不該是她的錯。

「店長,你去幫他們點好不好?」

「怎麼了?」

「我……我拉肚子,去廁所一下。」

果果吐了吐舌頭就往廁所跑,不經意地轉頭過去,還看到男人追著他的身影
看了一眼。

※ ※ ※

「果果,你幹嘛躲啊!又沒什麼大不了。」

站在洗臉檯前,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唸了一句,皺起眉頭瞪著那張臉。

「是啊!你為什麼要躲?」

聲音從門口傳來,果果回頭時正好對上那雙眼睛,不慍不火的笑容掛在那張
熟悉的臉上,好像一年的空白並沒有改變什麼。

「小聲一點啦!」

果果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兩間廁所,忘了自己進來時才確認過。廁所的
位置需要過一個轉角,從這兒看不到座位區,外頭自然也不會看見他們。男
人開口想再說些什麼,果果突然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趕緊拉了男人躲進其
中一個隔間。

「你這樣把我拉進來,是想做什麼嗎?」

男人附在他耳邊笑著這麼說,果果趕緊一手遮住他的嘴,一邊留意隔壁的聲
響。兩個人小心地放輕了氣息,只是廁所裡的轉身空間不大,男人幾乎貼在
他身後;他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而男人的喘息聲伴著一絲熱氣吹到他耳畔
,給人一種偷情的想像。

「晚上我們找個時間見面。」

那句話是附在果果耳邊說的,聲音很輕很輕,呼吸的氣息讓他耳際一陣酸麻
。他想回些什麼,男人已經飛快地在他臉上印了一個吻,開門走了出去。

※ ※ ※

已經是下班時間,接班的工讀生也已經換了圍裙站到櫃檯後,果果卻還逗留
在店裡。

「果果,你不趕快回去約會,留在這兒幹什麼?我可不會給你加班費喔!」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留下來,男人沒有說出明確的時間,甚至沒有讓他有
同意或拒絕;那句話不是問句,只像是個命令句。果果討厭自己就這麼聽話
,他該回去見男朋友,留在這裡究竟想改變些什麼?

難道為了一杯重新加熱再端上桌的咖啡嗎?

他搖搖頭,熱咖啡終究還是會變涼,難道要再嘗一次那種苦澀?

果果的電話響起,男朋友打來問他下班了沒。這陣子兩個人的相處已經漸漸
變得平淡,像只是公式化地問候對方的行蹤,習慣性地讓彼此生活在身邊。
果果不覺得特別難過,即使兩個人交往了兩個月,卻沒有多深刻的感受,比
起來,反而前一段感情還讓他更懷念些。

這麼一想,那幾段愛情的時間似乎隨著時間而慢慢變短,而情感的深淺也跟
著那些時間而遞減。也難怪,時間愈短,愛情的深度還來不及蝕刻進生活的
脈絡裡──那這麼說起來,和男人交往的那一年反而成了最難忘懷的一段。

「那你好好玩,我店裡這裡還有一些事,晚一點結束了再打給你。」

他撒了謊,但心裡並沒有多少罪惡感。男友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果果參加
過幾次,因為調性不合總沒辦法待得久,又不想讓他覺得為難,就索性放任
各自的交友方式,只維持一對情侶之間的底限。

沒有發生關係,只是親吻或擁抱,都還是可以接受的範圍。

倒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果果親眼見過他和另一個男人在吧裡抱著跳舞,偶爾
還貼上對方的嘴,他竟沒有太大的感覺,還可以談笑自若地和其他人聊天。
說穿了,果果只是怕寂寞,並不是真的需要一個情人,只是他自己還分不出
當中的差別。

不過,今天下午看見那個女人時,自己竟然會吃醋,真是莫名其妙。

男人出現在晚上九點剛過,店裡剛開始另一波人潮的高峰,果果坐在店門口
的花台邊,讓出裡面的座位給客人。

當他看見遠遠地有個人影慢慢走近,那走路的姿勢很容易就從回憶裡疊合上
來;並不是多特別的姿勢,果果只是記得。他裝作毫不在意地扭動脖子,抬
頭看看天空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腳邊的背包上掛了個木製的鑰匙圈,他
忽然想起這是男人送的,趕緊慌張地想拆下來。

「晚安,等很久了嗎?你在幹嘛?」

愈是慌張,手指愈不聽使喚,反而讓男人留意到那個鑰匙圈。

「你還留著這個啊!」

「一直記得要丟的,只是時間久了就忘了丟。」

男人坐到果果旁邊,拿走他的背包幫他把鑰匙圈拆了下來。把背包還給他,
還一直盯著那個鑰匙圈看。

「一直記得嗎?」

那句話不帶重量地落了下來,果果突然有點後悔這麼回答。雖然兩個人算是
和平分手,在男人面前,他仍不想表現得像是放不下的那一方。

夜晚的空氣很涼快,果果提議散個步;光坐在同一個地方,好像週遭的空氣
會一點一點地落下重量壓到兩人身上,連肩膀都抬不起來。腳步聲錯落地響
著,沉默的氣氛團團裹著兩個人,果果覺得自己應該說些話。

「下午那個,是你的老婆嗎?」

「嗯,還有我媽和我丈母娘。」

大概是早就料到果果會問,男人的語氣顯得稀鬆平常。

「感覺不太像耶,我是說,你的老婆。總覺得和你不是很……」

「我知道。」

男人歎了口氣,果果猜測應該有很多人對他說過一樣的話了;那女人對他而
言顯得太平凡,像是個虛應故事一般的角色。不過,那終究是男人自己的故
事,就像果果,也只是出現在那個故事的其中一段,和那女人其實沒有多大
差別,姿態並沒有比較高。

果果問起男人家裡的事。男人的父親過世了,終究來不及看到自己的兒子娶
媳婦。

「和她趕在百日內結婚了,算是給我爸爸一個交待。匆匆忙忙地辦完那些瑣
事,總覺得有些不太真實,好像在趕什麼案子的deadline似的。」

「所以結案了?」

果果試著說笑,裝出來的輕鬆反而有些刻意。但男人倒是笑了。

「還沒呢!所以今天被她們拉著來行天宮拜拜,求子。」

「到行天宮求子嗎?我以為你們應該去龍山寺耶!」

「也去啦!她們可是排好了行程的,反正我只負責開車。」

男人說完又歎了口氣。果果明白,那樣的生活並不方是男人想要的。但他們
兩個人擁有的只是回不去的過去,而現在對方能守著的,也只是那個看不到
未來的未來。

「你想要孩子嗎?」

「說不上想或不想,你看我像是個爸爸的樣子嗎?」

果果停下腳步,男人往前幾步之後也停下來回頭看。果果認真地盯著男人的
臉,無法判斷什麼樣的人才是個爸爸的樣子。即使接近四十歲,男人仍有著
一張年輕的臉,婚姻沒有在上頭留下什麼痕跡,於是他只好試著想像自己老
爸的臉,然後再疊上男人的五官,卻怎麼也對不上來。對他來說,男人曾經
是自己的男朋友,於是那個模樣就只能是個男朋友,記憶像是固著在那個形
象裡難以輕易地推翻。

或者,果果是無法忘記那段交往的時光吧!那樣看著對方時,他幾乎以為兩
個人還留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裡,分手的這一年只是突然插入的中場休息。

有一瞬間他很想哭,卻拼命忍住了。

他們一路走到行天宮,廟門還開著,但人已經明顯地變少。走進廟裡繞了一
圈,兩個人都刻意地放慢腳步,深怕這段時間過得太快似的。偶爾接觸的手
擦出淡淡的曖昧,男人突然旁若無人地牽起果果的手,還用了點力握緊。

「好懷念一年前的日子。」

他那麼說,語氣平淡,卻帶著難以想像的力道。果果停了下來,兩人手還牽
著,於是男人被拉住而回過頭來。片段回憶在腦子裡來來回回,快樂的悲傷
的,沾染著咖啡香氣的那些過去。

「那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了。」

腦子裡冒出那句話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訝異。那不像是他會說的話,他不
曾在愛情中回頭張望。更何況,男人結婚了,果果也還有個男朋友;他甚至
沒認真想過「重新開始」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著迷於說出那句話時所帶有
的魔力,像開了一扇無限可能的窗。

男人定定地望著他,像在等待著什麼。

廟裡的燈光逐區地暗了下來,人們從兩側的門慢慢離開,像落幕時的退場。

果果終究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

他放開男人牽著的手,扯著嘴角讓自己笑。背光的屋簷下暗暗的,落進夜裡
的這一處光影模糊;男人的臉上有一點陰影微微晃動,明滅之間像帶起了一
點夜裡的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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