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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耳機，他把自己關進一個人的世界裡。

咖啡廳裡一如往常地播著輕鬆的basanova，他並不討厭那樣的音樂，只是偶
爾需要躲到自己的世界裡。大部分的人也都無視於店裡的音樂，自顧自地聊
天或高聲笑著，劃出一個又一個各自的世界。

※ ※ ※

那天部門歡迎新人，經理作東讓大家到ktv 唱歌。他一向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但因為新來的小朋友是要接自己工作的，道義上他不得不一起出席，卻很
習慣地坐到角落的位子，拿著一杯可樂就安靜地聽著其他人唱歌，想像自己
其實正在聽手機裡的音樂，整個包廂只是個耳機裡的世界。

「學長，我敬你一杯，以後要請你多多指教。」

突然在歌聲中混入了說話的聲音，他抬起頭睜開眼睛，一張帶著笑容的臉孔
掛在面前，捧著杯子緊張地望著他。

他挪了點位子讓對方坐下，其他人忘情的歌聲裡混著濃濃的酒意，反而讓他
這一處像是個獨立出來的世界。被稱作學長，只是一種同事間對前輩的稱呼
，兩個人之間倒不是真的有什麼學長、學弟關係；但他喜歡這樣的稱呼，那
和自己學生時代某段愛情的回憶有關。

「不用這麼嚴肅，大家都是同事。更何況，你是來接我的工作，我對你反而
覺得不好意思。」

提離職的時候，經理有點吃驚，畢竟他在公司裡一直是個不太變動的存在，
在工作上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在時程控制和產出的成果上也一向讓
經理很放心，好像十分安於現狀；唯一的缺點是他不太能融入其他人，私底
下也不太參與部門的活動邀約，甚至也很少參與大家的午餐。

他並不是排斥和其他人接觸，只是對於大家會聊起的話題或感興趣的事，他
往往提不起勁，那些關於女明星的誹聞、女朋友的抱怨、相親或聯誼的資訊
交換、小孩幾歲了又學會了什麼才藝，在陽盛陰衰的軟體業這些話題一向熱
門，卻是他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喜歡的是男人，這個原因他當然不可能直接說明。

「學長要調到別的部門嗎？還是經理有別的安排？」

他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關於離職的事，程序上不應該由他自己先公開。

「出來唱歌，就不談工作上的事了。」

他舉杯子，可樂裡的氣泡消退得差不多了，拿在手裡倒還有一些冰涼；碰了
碰對方的杯子，塑膠的聲響悶悶的，被音樂聲輕易地蓋了過去。

※ ※ ※

「對不起，找停車位花了一點時間，等很久了嗎？」

他一開始沒注意到有人說話，只意識到有團陰影遮去了頭頂的燈光；抬起頭
的時候，那張嘴巴還一開一合地動個不停，他趕緊摘了耳機。

「你在聽什麼？」

對方坐下之後，鬆了鬆領口的扣子，一邊抹了額頭上的汗，他才發現外頭的
陽光不錯，冷氣房裡沒有太真實的溫度變化，而耳機的世界裡也只有音樂，
沒有日光或雨天。

他遞出耳機想讓對方聽聽看，但那個人卻逕自坐到他身旁的椅子，拿走一邊
的耳機塞到自己耳洞裡，同時塞回另一端到他的耳朵裡。

「我們一起聽。」

因為線長的關係，他們靠得很近，即使塞進了耳機仍可以聽得見那一方傳來
的呼吸和喘氣聲，身上的汗味混著某種沐浴乳的香氣淡淡地飄過來，讓他有
種親密的想像。他很少在第一次見面就有這種感覺，不過耳機裡的歌聲很快
蓋過了這些想法，他重新進到自己的世界裡──

不對，他的世界這次多了另一個人，那中間存在一種奇妙的違合感。

「不好意思，我上個洗手間，音樂先給你聽。」

遇到太主動的人，他一向無法招架，只好找了藉口離開一下。那個男人只是
笑著看他站起來，眼神追索著他的每一個舉動。退開椅子朝著對方露出勉強
的笑，他覺得自己大概臉紅了，明明已經不是那種初嘗愛情的年紀了，對於
這樣的場合他還是帶著一點幼稚的心態。

回來的時候，男人坐回了對面的位子，他的手機連同耳機躺在桌子的這一邊
，螢幕沒了亮光之後是靜默的黑。

「剛才有你的電話喔！不好意思，因為來得很突然，而且你的手機和我的一
樣，我很習慣地就順手接了。」

男人告罪，但臉上看不出多少歉意。他看看螢幕，是他打來的，那個公司的
新人。

「你叫你學長，是個說話聲很好聽的男孩子。『學長』是你的暱稱嗎？」

「不是，他只是我公司的同事。」

他草草地解釋了一句，一時之間卻不曉得該不該回撥，甚至在意起男人接了
電話，到底說了些什麼。他一直很在意那個『學弟』，也許因為相處的時間
比較多，再加上兩個人在工作交接上關係密切，而忍不住投入了比較多的心
力，不知不覺地讓某些情感偷渡了過去。他對公司一向保持著某個程度的疏
離感，那樣的情況一度讓他很害怕，畢竟他不打算在工作裡讓自己現身，或
是有任何現身的可能。

「你不回個電話嗎？我可以等喔！」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那視線有種看穿一些事情的神氣。

他說沒關係，坐下來繼續聊天。從喜歡的音樂開始，談到各自的興趣和工作
，戀愛經驗或平常放假都做些什麼，感覺不像是為了某種目的而約出來見面
的，即使兩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存著那種想法。

畢竟現在天色還很亮，在日光之下，他們是必須隱藏自己的；道貌岸然地扮
演一個普通的男人，像和一個好朋友、好哥兒們一樣對待彼此，只在偶爾接
觸的眼神中透露一些同類的訊息。

畢竟他們是屬於黑夜的。他常常這麼想。

男人是一個很健談的對象，甚至當成一個純聊天的對象也很稱職，但他仍不
時會想起剛才的電話，那在心裡像個疙瘩，很想不在意，卻總在眼神瞥向手
機的時候拂到那個突起，而忍不住分了神。

※ ※ ※

他這陣子工作的時候也常會分神，那是以前不常有的現象。他把那歸因於這
是工作的最後幾個月，心情上還調適不過來。

「學長，可以跟你討論一下這個案子的後續嗎？他們有保固更新，但流程上
有一些更動。」

對於這個聲音，他總懷著一種怪異的兩樣心情，既期待聽見，卻又在聽到的
時候會打了顫，下意識地繃緊神經。他已經遠離這種情緒很久了，那種對愛
情的期待卻又怕受傷──即使對他來說，他們兩個人既不是情人，也沒有想
過愛情發展的可能。

「你這陣子常常加班，女朋友沒有意見嗎？」

「怎麼沒有，我這一個月道歉的次數應該可以追平之前的記錄了。」

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們開始會閒聊些私事，雖然他一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
卻喜歡聽學弟說。在公事上即使他刻意淡化兩人間的輩分差距，當中的緊張
感仍不時會壓迫過來，只有談起各自的私事，氣氛才會緩和下來。

對，各自的私事，他也不得不說一些自己的事。

「單身五年了，所以不會有人管我加多久的班，頂多家裡會打來抱怨我太少
回去吧！」

他避重就輕地聊著自己的生活，盡可能不透露太多；他不是會說謊的人，有
許多事，他只會選擇不說或者把話題帶過，那算是一種個人原則或堅持，或
者只是懶得編太多謊言來掩飾自己。之所以逃避大部分的聚會，也是不想讓
自己有遇到那些問題的機會。

「我現在也常常覺得，還是一個人好。」

學弟語重心長地作了這個結論。他笑了笑，同樣的話他常常聽到，在同性戀
或異性戀身上都一樣，有了伴的人總會嚮往著個人空間，但相對的，獨身的
人則會拼命地想跳進兩人世界裡。該怎麼說呢？站在外頭看裡面的世界，總
帶點隔層紗的美好。

他不是不想找個交往對象，卻有太多的顧慮讓他踏不出去，一方面是自己的
個性，一方面是家人的想法，再者則是這份工作。這個職場中看待性別很傳
統也很刻板，當年紀相仿的男同事們一個個結了婚有了孩子，他慢慢覺得自
己的立場變得很尷尬，一種下意識的格格不入。

所以他選擇離開，也許是放自己一段長假，也許換個工作環境，或者只是單
純地讓自己逃走。

像是塞上耳機一樣，他只是換個方法讓自己躲進另一個，自己的世界。

※ ※ ※

接近晚餐時間，男人看了看錶之後問起他晚上的計畫。

那幾句話輕描淡寫，像只是隨口問起，連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但他卻看出
了對方嘴角那一抹狡猾的笑。外頭天色暗了下來，屬於他們的黑夜正要展開
；正猶豫著的時候，一直安靜的手機陡然亮了，響起鈴聲。

他們兩個人同時盯著手機，像是在等待它什麼時候會停下來，等待兩個人之
間的對話可以繼續。同一段旋律重覆了幾次之後，他不得不站起身走到接近
門口的地方接起來。

「學長，你在忙嗎？」

那聲音裡有濃濃的水氣，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看窗外，沒有人撐傘，是個晴朗
的夜晚。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習慣性地聯想到工作上，會不會業主那邊出了什麼狀況，學弟臨時得去解
決。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他曾在週末去加過幾次班。

「你可以陪我聊一聊嗎？她說她要分手，我不知道應該找誰，我一直道歉也
沒有用……」

電話那端纏夾不清地說著片段的句子，學弟像是困在一個自己的世界裡，即
使這一頭有個他在聽著，那卻像是個封鎖著的、個人的世界。耳朵貼著手機
，他覺得自己也像進到了一個耳機關起來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沒有音樂
、沒有歌聲，卻有著另一個男人的心事。

「你慢慢說，不要急。」

他試著放輕聲音，溫軟著語氣想安慰他，抬眼看見座位上的男人望著他這個
方向，眼裡失去了笑意，渙散著像失去了某種光彩。他猶豫著，想專心在手
機裡的對話，卻同時被那雙眼睛動搖著。耳邊傳來模糊的哭聲，聽起來頑強
卻又脆弱。

他終於下了決定。

「你現在在哪裡，我過去找你……你只要告訴我，你，在，哪，裡？」

※ ※ ※

情人節那晚，公司裡大多數的男人都提早下班安排節目，就算沒有安排節目
的人也都趕著早點下班。

「趕快躲回家，不想在街上看一堆情侶摟摟抱抱親來親去的，礙眼。」

他們一個個地道了再見，幾陣風似地讓辦公室裡清了空，他走到茶水間煮咖
啡時，學弟竟然還在。

「我們吵架了。」

短短的五個字，搭上一個苦笑，他走過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順手在他杯子
裡加上一些煮好的咖啡。

他們是辦公室裡還亮著的兩盞燈，隔著一點距離彼此映照著，那讓他有了種
相同處境的異樣親密。再加上是情人節，節日氣氛的催化下，他忍不住主動
走到學弟的位子旁，假借詢問案子的進度和他聊了起來。他們從工作聊到業
主的無理要求，不知怎麼地繞到了他們吵架的事。

「她說，我如果不是變成一個工作狂，就是背著她出軌。真是莫名其妙。」

「說出軌也沒錯吧，你的外遇對象就是工作啊！」

「學長，你太過份了，這種時候應該安慰我吧！怎麼還藉機挖苦我啊！」

他聽完之後大笑了幾聲，但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張愁苦的臉。其實他很想
說些安慰的話，卻又因為這樣的獨處機會而覺得高興，矛盾得很。

「我看我乾脆跟她說，我的外遇對象是你好了，和一個男的搞外遇，氣死她
。」

「喂，你不要害我，我和你沒有怎麼樣喔！」

聽到他這麼回答，學弟開心地笑了起來，像是終於掃去陰霾，只是那眼神裡
還是藏著淡淡的憂鬱。看著那個笑容，他不自覺地也跟著開心起來；因為另
一個人的難過而難過、開心而開心，他感覺自己的心輕輕搖晃著，在這個燈
光照亮的小區塊裡，他們像是處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中。

電腦的喇叭唱著淡淡的歌，四周的幽暗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封閉，像關進一個
耳機裡的世界。

他湊到螢幕前看著iTunes的歌曲清單，兩個人的臉頰靠得很近，他感覺身邊
吐出的氣息掠過耳後吹過臉上，卻慢慢地愈靠愈近；微微的溼潤貼著臉頰，
停留了幾秒鐘後復又退去。

耳機裡的世界比安靜更安靜，比沉默更沉默，音樂聲像是只響在腦子裡。

※ ※ ※

對於男人，他覺得很抱歉，雖然這一個下午的相處很愉快，接下來的情節可
想而知，甚至他們很可能就這麼交往起來也很難說；但他卻無法放著學弟不
管。

「抱歉，臨時有一些工作上的事。」

他說得很心虛，對方應該也聽得出來。

「那就下次再約吧！下次我們可以直接從晚餐開始。」

男人說話時仍帶著一點笑，但聽得出那只是禮貌性的對話，他們在這一秒又
退回各自的位置，扮演起那個有所保留的自己。

「再聯絡。」

他伸出手作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同時抓走了桌子上的帳單；男人也沒有爭奪
的意思，只是微笑看著他這些帶點緊張的動作。轉過頭，他到櫃檯付了帳，
拉開門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男人卻已經轉開視線。木門在身後關上，他
塞上耳機，一邊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