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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們吵架的導火線是教會。

拉拉說得對,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是無法交往的,一種是政治立場不同的人,另
一種則是宗教信仰。即使雙方在個性上或那方面如何地契合,一旦扯到這兩點
,似乎就變得難以克服。

其實我沒有什麼宗教上的偏好──用「偏好」這個字眼好像怪怪的,在老家我
總是跟著奶奶拿香拜拜,也偶爾跟著老媽到教堂作禮拜,他們婆媳之間一開始
總會為了這件事吵,而老爸不常在家,和事佬的工作自然落到我身上,不過我
也只能抱著兩面不得罪的態度應付過去。反正對我來說,那都只是個儀式性的
工作,並沒有真的造成多大的困擾。

至少我自以為不會是什麼多大的困擾。

我們會開始交往也是因為教會,我開車送老媽去參加一場婚禮,新人都是老媽
的教友。禮堂裡響著風琴聖樂,所有人都專注地望著前面牧師為兩人見證的畫
面,莊嚴肅穆的場面簡直不像是一場婚禮,甚至還聽得到一點啜泣聲。我左右
張望想找個出口溜出去,不經意地和另一雙眼睛對上。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的
臉上也是一陣詫異,像是被我看穿什麼似的,刻意轉動著的脖子掩飾,在我看
來卻反而顯得更不自然。我朝他禮貌上的一笑,他也僵硬地微笑以對。

「陳牧師在念誓詞,你專心一點。」

老媽低聲唸了我一句,我趕緊找了藉口說要上廁所。她白了我一眼,催我快去
快回。

我溜到後門外的草坪,坐到椅子上看看網路那兒有什麼消息,順便更新自己的
動態,抱怨一下這個無聊的場合。門縫那頭流出一點詩歌般的配樂,混入風聲
裡倒不怎麼刺耳。

「嗨,你好,我可以坐旁邊嗎?」

身旁發出了這個問句,因為正在回訊息,我隨意地點了點頭,根本沒抬頭看看
對方是誰,只是習慣性地挪了點位子。

「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啊?」

「還好啦!只是對牧師那種八股的誓詞有點受不了,而且陳牧師的口音一直讓
我很想打瞌睡。」

「哈哈哈,對不起喔!他講話的確很催眠,以前我也老是睡著。不過我很喜歡
那些句子啊!不論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

我一邊打字一邊分心回答他,耳朵卻因為那樣的聲音聚了焦。他熟練地覆頌著
那一整段句子,聲音抑揚頓錯情感豐富,讓我忍不住轉過頭看著他;那張側臉
的輪廓有點深,感覺像是混血兒,但說起話來卻沒有什麼腔調。我好像被他那
個說著話的模樣吸引,有一瞬間產生了某種婚姻的想像。

「我願意。」

我開玩笑地那麼回答,他轉頭看著我,凝視的眼神像某個吸引人的黑洞。

我和小恩就是在那樣的場合認識的,我想他應該會說「是上帝的指引」,但拉
拉對那句話一向嗤之以鼻。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不讓他們兩個人見面的原
因──牧師的兒子和一個無神論者,八竿子打不上的兩個人。

拉拉是我現在的室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是在大學的同志社團認識的
,彼此性別不同所以沒有什麼壓力,不必擔心彼此產生什麼朋友之外的感情,
而我們的個性其實也不太一樣,卻反而可以相處地不錯。當完兵之後,我重新
在台北生活,她馬上找了我一起住,說她們兩個單身女子,能有個男生住在一
塊兒比較有安全感。我常會找她聊感情上的事,而她也會分享她和女朋友之間
相處的大小事當作話題。

「喂,我不想聽你們兩個女人床上的事啦!」

「增廣見聞嘛!」

她總是這麼回我,把我當成好姊妹一樣。

和小恩從認識到交往沒有多少時間,也許冥冥中真的有什麼力量在指引吧!他
就住在我租房子的那一帶,所以有幾次我就在他那兒過夜,和他睡在同一張床
上,卻沒有真的發生什麼超越友誼的事。虔誠如他,似乎不允許自己逾越某條
界線。

「除非我們開始確認彼此是情侶。」

「喔,不用結婚,只要是情侶就行了嗎?」

我會這麼調侃他,只是覺得捉弄一個正經八百的人很有趣,那當中並沒有懷著
什麼惡意。

也許在同志圈子裡,成為情侶並不是什麼多大的約束力,但對他來說,愛情的
神聖之處似乎就在那個承諾的確認,那不只是一個口頭上的契約,還具有人生
另一個階段的保證。

他信仰著那個承諾的神聖意義。

決定交往的那天晚上,我還事先和拉拉討論過。

「我都還沒見過這個傢伙,你們就要在一起啦?」

「就試試看,畢竟我和他也認識一段時間了。」

「可是你到底喜歡他那一點啊?我覺得他只是一個過分正經的天主教徒,不會
玩也不懂浪漫,長得還不錯啦,但當男朋友的話……」

「唔……可是我覺得我蠻喜歡他的啊!和他交往似乎不壞。」

我模稜兩可地這麼回答她,但心裡還是存著某種不確定。我的確喜歡小恩,喜
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喜歡在他在我面前的樣子,也喜歡自己在他面前的樣子
,但那具體而言是什麼意思,我並不清楚。我也不知道,距離小恩所說的承諾
與保證,我是不是真的有那個自信。

甚至我懷疑自己存著那個「試試看」的想法,是不是也褻瀆他對愛情的信仰。

但他同意了,用一個儀式一般的吻確認了那一刻。

媽很贊成我們在一起,當她知道我和小恩決定交往的時候,還要我把他帶回家
讓她看個仔細。她很早就認識了小恩的爸爸,我這麼做反而讓她得以攀親帶故
地在教會裡更有份量。

「和陳牧師的小孩交往,你以後就不准找藉口不上教堂了吧!」

「我是和小恩交往,不代表我和是『陳牧師的小孩』交往。」

「那還不是一樣。」

媽不懂我的意思,而我也懶得向她解釋。她對小恩讚譽有加,兩個人一談起神
的話題就沒完沒了,好像他們才是一對。還好我們一開始就說定了,不可以拿
各自的信仰來強迫對方做什麼事。

小恩還是固定每個星期上教堂,偶爾週間有什麼活動他也會到教會去,帶小組
討論、聖歌吟唱或讀書會之類的。我偶爾會陪他出現,但多半都是在附近的速
食店或咖啡廳等他;他有時候也會帶一些教友們到這些店裡聊天,五、六個人
圍成一圈躲進同一個世界裡,用著只有他們理解的語言交談。那常讓我覺得有
些被冷落,畢竟在同一個空間裡,自己也坐在不遠的地方,兩個人卻像是處在
不同的世界。

「你可以加入我們啊!我們每個人都很歡迎你。」

但我真的不喜歡那種氣氛,好像他們全都飄在半空中談著非常形而上的概念,
只有我一個人困在地面上抬頭仰望,不曉得怎麼融入。那也是我頭一次發現,
對於宗教信仰,我其實從來沒有認真地看待,也不曾真的投入。

為了同樣的問題,我們一直有著不大不小的爭執,後來甚至只要聽到他提起「
教會」兩個字,我就沒來由地生氣。拉拉常會在一旁說風涼話,說自己是先知
,早就預言了這個結果。

我對她說,什麼先知啦,預言啦,和聖經有關的都滾一邊去。

平心而論,明明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卻對著小恩發脾氣。

「反正我只是個凡夫俗子啦!你們談的東西我沒辦法接受,以後不要叫我加入
了,我不想參加你們教會的活動。」

躺在他的床上,我賭氣地側過身不想看他,蜷起手腳把自己縮成一團。小恩從
身後溫柔地抱著我,像是在呵護一個孩子似的,蜻蜓點水般在我背上落下一個
個輕輕的吻。他雖然長得比我高大,但其實還小我兩歲,感覺上卻比我成熟得
多。我拉過他的手掌,讓自己往他懷裡埋得更深一些,想從那樣的體溫裡找到
一個足以原諒自己任性的理由。

他的擁抱有很溫柔,裡頭有著我能夠安心自處的氣味。

我突然發現自己之所以喜歡小恩,就是因為他總像這樣在身邊包容著我,而在
他面前我可以像個胡鬧的孩子一樣發點小脾氣,然後得到原諒。在家裡我必須
在奶奶和媽之間扮演平衡的角色,因而更渴望著能在某個地方任性而為。

於是我轉過身,回應著那樣的身體接觸,也在心裡暗自承諾,我要讓自己更接
近小恩的世界。

※ ※ ※

「你要上教會!你不是認真的吧?交往之前你不是說過,不會因為愛情而強迫
自己?」

「沒有強迫啦!我只是想多接近小恩一點。」

拉拉把我拉到她的房間,關起門來認真地和我討論著「為了愛情失去自我」的
嚴重性;我是不覺得問題有這麼大,也不認為自己是因為愛情沖昏了頭。

「那你後天的同志之夜還去不去?我們說好要幫ToTo慶祝的喔!」

ToTo是拉拉的女朋友,雖然取了個像是衛浴品牌的名字,但她們其實是為了讓
兩個人合起來念成「拖拖拉拉」,只不過我不曉得這樣合起來的念法到底好在
哪裡。

「當然去啊!我是要接近他的世界,可不是要放棄自己的世界。」

我自信滿滿地這麼回答,覺得那中間不存在什麼衝突。但拉拉望著我好一會兒
,像是想在我臉上找到什麼似的,惹得我伸手往自己臉上摸了一圈,還盯著一
旁的鏡子看了幾眼。

「我希望你記得你現在說的喔!」

又來了,她又是那一付先知一般的表情,幹嘛唱衰我啊!

※ ※ ※

我一直是以局外人的態度去看待教會這個地方,以前就算和老媽上教堂,我也
常常神遊到別的地方,沒怎麼專心。

「如果你真的要參加,我當然很高興啊!」

小恩張開雙手歡迎我,那個擁抱變得不那麼情人,反而帶點儀式一般的聖潔。
以往週末的白天我都是睡到自然醒,或者玩到一大早才會回家,為了參加禮拜
,我得一大早就出門,有時候會和剛進門的拉拉擦身而過。

「早啊!」

相對於我的精神抖擻,拉拉和ToTo半睜著雙眼望著我,只是揚起手招呼一聲。

那些聖經的閱讀和理解,教友的故事見證,常常會讓我好不容易打起來的精神
瞬間跌落谷底,儘管他們有些人的經歷可能很有趣或高潮迭起,一旦把那些前
因後果歸於上帝的神蹟時,我總會沒來由地產生質疑,忍不住想找其他的理由
反駁或發問,只是礙於小恩就坐在旁邊,我一直忍著沒有發作。

「哪有什麼事都說是上帝的旨意嘛!」

「你跟我抱怨有什麼用,我從來就不信這一套啊!」

拉拉對這個話題猛打呵欠,但我只能拉她吐苦水,畢竟碰觸到信仰這件事,小
恩比誰都容易認真。聽我纏夾不清地敘述著又聽到什麼故事,其他人講了什麼
親身經歷等等,拉拉也只能軟著語氣安慰我。

「我說真的,如果你本身就一直帶著懷疑的想法去接受這件事,那還不如趁早
退出,本來信仰這種事就很主觀,信者恆信,沒必要勉強自己。」

「可是小恩他……」

「嘿,你自己說過,你只是想接近他的世界,但不代表你要完全接受他完整的
世界啊!你還是你自己。」

我懂她的意思,但總是無法好好地區分那個「男朋友的小恩」,和那個「陳牧
師的兒子」的小恩。我想起老媽對我說過的話,當初那個信誓旦旦的自己好像
成了一個笑話。

慢慢地,我和小恩的相處產生了另一個問題,我會開始正面挑戰他信仰的權威
,想從那樣的論辯裡獲得某些勝利的快感;我不否認那當中有一點任性的成分
在,但過去總是包容著我的那個人,在面對這件事情時卻異常固執。

「我沒有強迫你非得相信神的存在,所以你可以不要拿你的不相信來質疑我的
信仰嗎?」

小恩動了氣,轉過身去沒再理我。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們卻背對背地拒絕著彼
此。我頭一次看到那樣的他,像是站在冰冷的底線上望著我,不帶有一絲情人
的溫度。我突然覺得後悔,覺得抱歉,只是當我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背,卻不知
道該怎麼開口;那個背影變得陌生又巨大,像是個讓自己害怕攀附上去的存在

當我到小恩家過夜的頻率開始減少,拉拉終於發現我和小恩之間出了問題。

「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你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是一回事,你自己明明說你不是因為愛情而強迫自己,那又為什
麼要堅持在這一點上和他吵架?」

「只有討論而已,才沒有吵。」

「我雖然和小恩沒什麼交集,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比較支持他喔,本來就是你
自己的問題,沒事找事。」

拉拉的同情心一向很薄弱,嗆起我來也半點不饒人,有時候我真懷疑到底誰才
是她的死黨,尤其她根本沒見過他。

「你打算怎麼辦?分手嗎?」

我搖搖頭,壓根兒沒想過這件事。一開始覺得只是試著交往看看,但不知不覺
中好像開始依賴著他;以往看待圈子裡的感情總是自以為瀟灑,卻發現自己已
經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撇開宗教這件事,我們兩個的相處其實存在著互補的
作用,他包容著我的任性,而我放鬆了他正經的一面,彼此在感情中都找到了
一個很自在的位置。

她看著我沈浸在自己的思考裡,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憂愁的,忍不住開口勸我:

「去跟他道歉啦!你應該尊重他的信仰,每個人都有自己相信的東西,你大可
以不相信他那一套,但不需要質疑他,這可是尊重喔!」

「但你不也覺得上帝那一套根本是屁話?」

「至少我不會在他面前這麼直白啊!」

拉拉笑了開來,像對待個小弟弟一樣摸了摸我的頭,頑皮地撥亂了我的頭髮之
後,一把將我摟進她懷裡。

「乖,去道歉,姊姊說的話要聽喔!」

我笑著掙脫她的擁抱,但心情總算輕鬆了一些。我想著拉拉說的,小恩有他一
直相信的東西,那是他的信仰,那我呢?勉強自己接近他的世界,以為可以為
了愛情改變自己,卻只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搖擺不定的位置,不肯妥協卻又不安
於室;我是不是沒有什麼足以支撐自己的信仰呢?

「有啊,你相信自己喜歡小恩,這就是你信仰囉!」

拉拉這麼回答我。

我想了想,把那句話好好地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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