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梯裡遇過幾次,兩個人開始會不約而同地朝對方點了點頭,男人一樣從九樓
進了電梯,背對著阿斌站在電梯門後直接等著門關上,像是早就知道兩個人都是
要往頂樓去。

十二樓的樓梯間靜悄悄的,他們一前一後踏著階梯往上,像是怕擾動這分安靜似
的放輕了腳步,只發出了一點鞋面和地板摩擦的聲響。

即使只見過幾次面,彼此好像已經培養出一種默契,男人會躲到後方電梯間形成
的陰影處抽煙,而阿斌則走到前方的陽光下,望著前方的風景。彼此都為了享受
片刻的安靜,所以不需要太在意對方的存在。

不過當某一方要先下樓時,還是會禮貌性地告知對方,通常就是指指鐵門的方向
,然後點點頭示意一下,不需要言語的交談。那樣的心領神會給阿斌一種愛情的
溫度,當然那種想法也只是一瞬間突然升起;抓著天台矮牆,他抬起頭想像著自
己是一株正在行光合作用的植物,讓那樣的溫度慢慢地消融到心裡頭。

台北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有時候上了頂樓,也會碰上突來的下雨。

「不好意思。」

阿斌退回到鐵門外有個突出雨棚的地方,發現男人也蹲在那兒躲雨,手上的煙像
是才剛點上。他看見阿斌過來,沒等阿斌開口,就讓了點位子給他。

點頭道了謝,他猶豫了一會兒該直接下樓還是留在這兒。和不認識的人擠在狹窄
的雨棚下似乎有些奇怪,但男人似乎不以為意,只是把視線落到另一個方向,沒
再看著他,自己太刻意的迴避反而顯得小家子氣。

他一樣蹲了下來,維持著一點自以為是的距離。午後的雨天其實很舒服,城市裡
揚起的煙塵像是被打散了似的,空氣中聞得到一股清新的氣味。一點風順著雨水
送了過來,吹進了微潤的氣息。

「你可以靠過來一點,比較不會被淋到。」

那聲音不帶有太多情緒,像只是震動空氣時發出的響法。

「謝謝。」

阿斌應了一聲,但只是動了動身體,卻沒有往那邊移近。他聽見男人輕輕的「哼
」了一聲,吐出氣息一般的笑法。於是他忍不住轉過頭,發現男人正盯著他看。

「你好像常常上頂樓?我見過你好幾次了。」

大概是覺得這樣的情況如果默不作聲反而尷尬,男人試探性地丟出個問題。

「誒。」

阿斌簡單地應了一聲。他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說太多話,即使工作好幾年了,這
樣的毛病一直改不了,往往要開過幾次會,和對方的業主熟一點之後,他才稍微
肯開口,但通常也僅止於工作上的對話或寒暄。

「你也在這棟大樓工作嗎?」

「對。」

大概是有覺得自討沒趣,男人沒再問下去,只是簡單的對話之後,兩個人之間落
入的沈默好像更加尷尬。

「抽煙嗎?」

身旁遞來一包煙,阿斌搖搖頭。

「抱歉我忘了先問一聲,你介意我抽煙嗎?」

阿斌遲疑了一下,因為他其實並不喜歡煙味,尤其討厭看別人抽煙,但這時候被
直接問了,反而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想起這一點,他才發覺自己剛才竟沒有在
意男人的煙味。也是這麼一留神,他才開始聞到男人身上的味道,那種混著淡淡
煙味和一點點汗味的身體,阿斌非常熟悉。

「你抽吧!」

這麼回答完,男人竟然自顧自地笑起來。

「你講話一向都這麼簡短嗎?」

那問句裡夾雜著輕輕的笑意,好像突然把剛才還拘謹的語言外殼剝除了,以一種
輕鬆的對話方式說著。大概感染了那聲音裡的自在,阿斌卸下了陌生人的防衛心
態,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像是。」

講完的時候,連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笑聲落進身旁的帶點節奏性的雨聲裡,微涼
的空氣在腳邊打轉著。他們彼此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其實也只說了名字和工作
樓層,兩個人都好像想再多說些什麼,電話鈴聲突然插了進來。

「抱歉,我接個電話。」

站起身,男人退到門裡頭接了電話。阿斌很熟悉那種十足業務員的說話方式,連
聲音表情都迥然不同,彷彿和剛才與自己對話的那個人是不同的人。他也沒在意
,試著閉上眼睛,再一次讓自己落到一個人的世界裡。

※ ※ ※

男人的名字有個「賢」字,他說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阿賢。

阿斌和他並沒有因此熟起來,頂樓的短暫碰面,兩個人仍是各自活在自己的空間
裡,好像那次雨天的交會只是個偶然。僅有少數幾次,阿賢會熄了煙,晃到他身
旁站著。

「你每次站在這裡,到底在看什麼?」

他順著阿斌的視線看出去,那兒的風景依舊是不變的河堤,天空的顏色偶爾不同
,但天際線起伏的韻律倒沒什麼差別。

阿斌想了想這個問題,於是沉默了好一陣子沒有說話。他也不曉得這片吸引他的
風景究竟有著什麼魅力,他只是喜歡關上聽覺,讓自己單純地沈浸在眼睛所能看
見的最遠處,想像自己融入那片風景之中;那中間帶一點自溺與自閉。

「我也不知道。」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冒出這個回答,阿賢笑了。

「你這個人很妙耶,我還以為你沒聽到我的問題,或者是不想回答呢!結果你說
你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個笑聲像是擾動了週遭的空氣,混進了淡淡的煙味和一點陽光;阿斌意識到自
己背上出了汗,心情也莫名地覺得焦躁。

「咦,你不會生氣了吧?」

其實他只是覺得困窘,因為自己的回答而覺得難為情,但阿賢卻解讀為生氣。

「沒有。」

他慌張地想解釋什麼,說出口卻還是簡短的兩個字。阿賢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感興
趣,待在旁邊一直不說話地看著他,也沒有對那個回答再多說什麼。對於那樣落
下來的沉默,不知道為什麼竟讓阿斌感到安心,明明只是個陌生人,幾句無關痛
癢的寒暄問答。

就好像,那些和阿斌交往過的男人,那段毋需言語的相處。

但他沒有天真到因為這樣的似曾相識而模糊自己的感覺。阿斌已經單身了好幾年
,卻不至於寂寞到讓自己失去判斷力;又或者他已經習慣從那些不需要投入感情
的關係裡尋找溫暖,而讓自己孤立在同性的情感洪流中。

像一座島。

而即使活在自己的這座島上,他更變本加厲地讓自己停留在十二樓的樓頂,這兒
像是在島中央立起的一把高腳椅,他安靜地坐在上頭,只沈溺於那個高度所能見
到的景色。

「嘿,我先下去了喔!很高興和你聊天,你待會兒記得關門。」

阿賢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茫然地轉過頭,把視線投向身邊這個男人,卻不曉
得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阿賢的聲音裡有著朋友一般的溫度,那是種不需要交往,
只保持朋友一般的溫度。

笑聲伴著腳步聲響起,那個身影隱沒在頂樓的鐵門之後,一點孤獨感在阿斌心裡
頭悄悄升起。十二樓的天空明亮慘白,風裡頭還殘留著一點男人的味道。

※ ※ ※

拗不過表姊的死纏爛打,他答應了這次相親。

「阿姨和姨丈交待的任務,你就算是幫我的忙,至少去和對方認識一下嘛!」

「但我真的覺得交女朋友很麻煩……」

「不會麻煩,不會麻煩,我這個同學個性很爽朗,比男人還要男人,絕對不是那
種嬌嬌女或千金大小姐,這點你可以放心。」

他不是不相信表姊,只是相親這件事,總覺得一旦有了第一次,就難保不會有下
一次。在這一點上,阿斌一直固執地守著某個底線,卻隨著年紀漸長而漸漸失去
防守的堅持。

「我向你保證,如果你們不來電,我一定不會強迫你,而且阿姨那邊我一定幫你
cover 。」

親戚裡沒有人知道阿斌的事,但幾個年齡相近的表兄弟姊妹應該多少猜得出來,
只是心照不宣,彼此不會談這件事。表姊也在台北工作,她已經結了婚,但卻一
直沒有小孩;打從決定結婚的那一天起,表姊就向所有人宣布她不打算生小孩,
而當時的男朋友也同意她的決定。他們兩個都是喜歡玩樂勝過家庭生活的人,之
所以結婚,或許只是想名正言順地出國旅行時有個人作伴。

那樣的情況其實和他有點類似。不打算結婚的男人,和結了婚卻不打算生小孩的
女人,同樣會受到親戚們異樣的眼光,於是那也成了他們之間一個沒有說出口的
默契。

「那就這樣說定了,晚上六點半,你到我公司來接我。」

阿斌還來不及回答,那頭的表姊又加了一句:

「就算不交往,我這個同學也很適合當朋友喔!」

不交往,只當朋友。那讓他想到了阿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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