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try

穿越埡口的濃霧，才剛慶幸我們總算來到個有陽光的地方，車子卻在這時候
出了毛病。

先是一陣不自然的晃動，然後聽見車底發出幾聲難聽的摩擦，我把車停到路
邊，下車檢查。

「怎麼了？車子壞掉了嗎？」

「爆胎了，大概剛才壓到什麼尖的東西被刺破了。」

「蛤，怎麼會這樣……」

男孩發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哀嚎，裡頭不乏一點苦中作樂的玩笑語氣，看來是
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我看了看道路前後，非假日的南橫幾乎沒什麼人會經
過，至少剛才一路開過來，看到幾輛車子用五隻手指就可以數得出來。

道路的左手邊是個臨著山壁的陷落溪谷，往前一小段距離有條碎石路可以通
往靠近溪水的地方，小路的兩旁種了些作物，還搭了簡單的草棚，看樣子應
該會有人過來吧！我站在臨著溪谷的路肩，看著下方平緩的溪水，枯水的季
節沒有太豐沛的水量，聽不到多少聲響。

「喂，怎麼辦啊？我們就坐在這裡枯等嗎？你想想辦法嘛！」

他靠到駕駛座這邊，從敞開的車窗探出頭來，然後像是被灼傷似地又縮了回
去，重新戴上太陽眼鏡才又往我這兒望過來。我朝男孩攤開雙手，作出一付
莫可奈何的表情；的確是沒什麼好辦法，沒有備胎，這兒叫道路救援大概也
沒什麼用。倒是天氣很好，水藍色的天空澄淨地像被漂洗過似的，棉絮一般
的白雲稀疏地散在角落，微涼的風不時帶來一點新鮮的植物氣味。

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不要不說話啊！是你說要來環島，我才陪你來的，但不包括在這種荒郊野
外過夜喔！」

他是個台北長大的孩子，一向習慣的生活是有冷氣、有超商，交通方便的城
市，如果不是和我交往，他大概一輩子都沒打算到這樣的地方。當初會提議
這趟旅行，也是希望彼此可以累積一點共有的回憶──關於共有的回憶，那
座城市承載不了太多，所以我們開車離開。

不換個環境，總覺得彼此間的相處已經面臨瓶頸。

「再等一下，應該會有其他車子經過，我們再拜託他們幫忙。」

我溫軟著語氣安撫他，兩個人的旅行，要是有一個人耍任性，總不能另一方
也跟著發脾氣。我很喜歡他，從剛認識到現在並沒有變過，只是，當我發現
自己的耐性漸漸地在耗損，而男孩身上散發的同性魅力也慢慢地褪去之後，
在我眼前的往往只是個任性又愛發脾氣的小孩。

但他也的確還算是個小孩，不能怪他。

我看他嘟起了嘴縮回窗子裡，無聊地玩起自己的手機，本來想叫他一塊兒到
下面的溪邊走走，終究打了退堂鼓。

「我到下面走走，你幫忙留意一下有沒有車子經過喔！」

男孩頭也沒抬地只是咕噥應了一聲，我已經懶得理會那個聲音所傳達出來的
是生氣或不耐煩的情緒。踏上碎石子路，我看著自己的影子落在腳步前方，
渲染似地一吋一吋往前進。靠近溪邊，才聽到水聲其實不小，剛才距離太遠
幾乎聽不見；風勢捲起了一點野溪的氣味侵襲上來，撲面的沁涼十分舒服。
我想上去叫他也過來，卻聽見身後有一陣腳步聲靠近。

「你也下來啦！」

我回過頭，臉上的笑容卻在瞬間僵硬。

眼前是個陌生的男人，高了我一個頭，感覺有點原住民血統般輪廓分明，裸
著的上半身沁著汗，壯碩的身形幾乎遮去了大半的陽光，將我包覆在他的影
子裡。一時之間，我不曉得該說什麼，啞著嗓子只能和他四目相交。

「觀光客，台北來的？」

切分清楚的斷句給人一種不客氣的感覺，但那張臉倒沒什麼惡意。我點點頭
，說明了車子爆胎的事。

「這附近沒辦法修車喔，要走很遠。」

他朝上頭指了一個方向，我只能點點頭，一邊思考該怎麼辦。

「我可以載你回我家，明天再去找人幫你換輪胎。」

「沒辦法今天就找人來換嗎？拜託你幫幫忙，因為我還有一個朋友在上面，
我們在前面訂好飯店了。」

他搖搖頭，似乎不想理我，轉身走回草叢裡一個簡單搭成的工寮，一旁停了
輛野狼，他剛才似乎就在這兒工作，不仔細看很容易略過。我看他不再回答
，站在原處考慮了一會兒，只好跟到他的工寮那兒。

「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我朝工寮裡面喊，黑壓壓的那一頭傳來一聲回應，空氣中聞得到一點汗臭味
襲捲而來。

※ ※ ※

男人要我們叫他阿明，就住在前面不遠的小聚落裡。

我要阿明先載男孩到那個聚落，在這裡待了那麼久，他應該快受不了了。一
開始見到阿明，男孩有一點嚇到，畢竟他過去交往的對象很少有熊族的人，
也不太習慣這種龐然大物的體型。倒是阿明見到男孩的時候也有些吃驚，他
應該以為車子裡是個女孩子吧！我看見阿明盯著男孩的眼睛轉了轉，那付神
氣讓我幾乎以為他也是同類。

整理了一個簡單的背包，才等沒多久阿明就回來了，看來他說的地方並不遠
。他朝我笑了笑，努努嘴要我上車；坐在阿明身後，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
的汗臭味，以及混在身體裡某種原始的氣味，順著流向身後的速度不斷飄過
來。他一路上聊了很多這一帶的事，他每天的工作，遇過的觀光客；阿明似
乎習慣坐在椅墊靠近後方的位置，貼近的兩個人總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尤
其接觸他的臀部和光著的大腿，不時讓我產生某些慾望的想像。

「你可以抱著我，我騎車比較快，怕你們都市人不習慣。」

他摸索著拉過我的手環上他腰際，好像那是個很自然的舉動。

我交往過的人，一直是像現在男朋友一樣的男孩子，年紀比我小，外表顯得
白白淨淨，那種單純可愛的長相，對於這種體型的男人，我一向沒什麼接觸
，也不覺得自己會感興趣。

但阿明卻給我一種特別的感覺。

他問了一些男孩的事，似乎對他很感興趣，那些帶點試探或隱喻的說法讓一
向敏感的我有些警覺，我隱約覺得他也是，卻也沒有打算說破。

※ ※ ※

阿明的家其實不大，只有兩個房間，而且打算讓我們過夜的房間只有一張小
小的單人床。

「你們兩個要不要睡我那個房間，我的房間比較大，而且是雙人床。」

「不用了，我們擠這間就好。」

餐桌上，阿明試著這麼提議，那說法總讓我若有似無地意識到他的言外之意
。他很喜歡找男孩聊天，喜歡聽他說起城市的種種；他有時候也會和我聊上
兩句，但眼神總會很快地移開，重新和男孩展開新的話題。感覺在那個場合
，我反而像是局外人。

倒是他作菜很有一手，簡單的兩三樣野菜或豬肉有種樸拙的美味。

「你好像很喜歡我作的菜？」

他那麼問，我只好點點頭；我總不能回答，在那樣的場合裡我只能專注在吃
這件事。

晚餐過後，我想拉男孩到聚落的街上走走，但他卻說已經很累了，不想再出
門。我猜他應該是生氣了吧！對於這個旅行中的插曲，雖然是個突發狀況，
但我的處理方式並不能讓他滿意。所以他剛才故意只和阿明聊得很愉快，對
我的回應則愛理不理。

「那你先去洗澡，累得話可以先睡。我陪他去走走。」

阿明朝男孩丟了這麼一句，跟在我後頭出了門。

其實這個聚落範圍不大，走個一圈大概不用半個小時；不少居民坐在自家門
前，見到我們經過的時候總會舉起手打招呼，聽不懂的母語夾雜著一兩句國
語的問候，伴著那句問候總有一串笑聲遠遠地盪開來，從街道的這一頭傳到
另一頭。聚落裡有間小學，門口亮著昏黃的燈光，一群飛蚊盤鋸在燈光下環
繞，漫無目地。

「你不太愛講話喔！」

一路走來看我都沒有開口，他總算拋出了這一句。

「嗯。」

我應該是有點吃醋吧！對於男孩和他剛才有說有笑，處在他們之中的自己卻
像個第三者。

「你們怎麼會兩個人跑來這裡？」

阿明帶著我從側門走進學校，坐到小小的操場旁邊翹翹板上。他坐的那一邊
沉重地落到地面上，我這一頭只能騰空翹起。

「出來環島旅行。其實才第三天，就遇到這麼倒楣的事。」

「你這樣講，好像遇到我很倒楣。」

他爽朗的笑聲在校園裡響出一點回音，沒有風卻感受到某種涼爽的氣息。兩
個年紀有點差距的男人出來環島旅行，看起來不像是兄弟，說是朋友卻總有
種不自然，看在他眼裡大概也覺得奇怪吧！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

我轉過頭看著他，發現他也盯著我看，卻在對上眼的那一刻又別過頭去。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那聲音裡夾雜了一點靦腆，和他的外形極不相襯。打開了話匣子，他聊起這
個村子的事，他說這兒住的大部分是布農族人，難得會有觀光客來，手機常
常收不到訊號，但也有些居民經營起民宿，但除了有一兩間賣手工藝品的店
，並沒有什麼地方好逛。

「我覺得還不錯啊，很舒服的地方，觀光客並不是都只喜歡買東西啊！還是
有人喜歡這種山地部落的生活。」

我由衷地這麼說，跟著作了一次深呼吸。夜晚的空氣透著微寒，阿明只穿了
件背心似乎渾然不覺，但我已經感覺到一點涼意。

「會冷吧！走，我帶你去烤火，他們應該已經升了火在唱歌了，我們這裡最
有名的就是八部合音喔！你有聽到聲音吧！」

順著夜風，幾縷歌聲隱隱約約飄送過來，讓我聽得出了神。他陡然站起身，
我這頭突然重重地落到地面，差點跌出去。

「啊，抱歉，我忘了。」

阿明笑著朝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讓他握住；他的力氣很大，
輕輕鬆鬆就把我拉起來，因為力道過猛，我重心不穩地往他身上靠了上去。
我不好意思地移開身體，但一隻手卻被他緊緊地握住；那手上的溫度熾熱，
強烈地傳達出慾望的質素。我抬頭看著他，這次他沒有閃躲，凝視著我的雙
眼發出幽暗的光。

他低下頭，臉頰慢慢地移近，唇瓣柔軟地覆了上來，微潤的氣息伴著下巴的
鬍渣帶著一種違合的感受。那一刻身體像失去力量，只能僵硬地回應著那個
吻。他身上的味道和男孩很不一樣，繾綣在鼻尖讓人著迷。

我察覺他的手慢慢地游移到我腰際，輕緩又有節奏地撫摸著，才猛然察覺自
己處身的情況，用了點力退開。

「抱歉，因為你太迷人了，我忍不住。」

他的語氣帶著點玩笑的成分，還抿了抿嘴像是意猶未盡。

四目相交時，我重新好好地看了他的臉，卻無法明白他吸引我的地方在哪，
但剛才那個吻卻讓我無法主動抽身。我揚起嘴角勉強地笑了笑，不知道該怎
麼回應他。轉過身，我朝學校的側門走去。

「等我一下。你怎麼啦，你們兩個是情侶吧！我沒猜錯吧？嘿，只是一個吻
嘛！」

我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但一隻手卻被他從身後拉住。

「從見到你開始，我都不太好意思看你，剛才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的，你別
生氣，我只是情不自禁。」

阿明那幾句話讓我有些動心，我停下腳步，轉頭望著他；他低著頭，似乎不
太敢注視我。想也沒想地，我移過去主動吻了他，接觸到他的雙唇時，剛才
那種心動的感覺又重新湧了上來。我腦子裡浮現男孩的樣子，想起他笑著、
生氣著、嘟起嘴的模樣，卻沒有什麼背叛的罪惡感。

八部合音的歌聲還在耳邊響著，星夜下的校園裡很安靜，阿明的雙眼像是一
明一滅的星子，帶著我沒入黑夜。

※ ※ ※

走近亮起火堆的地方，意外發現男孩也在。他開心地招手，要我們坐過去。

「你們散步好久喔，我在這裡坐好久了，他們唱歌很好聽耶，我剛才也有加
入合音喔！」

「你不是累了嗎？」

「洗完澡就有精神了，而且待在這種小聚落裡也很不錯，比住飯店還有趣呢
！我剛才喝了蜜蜂酒，好辣喔！對了，他們還有自製檳榔，剛才叫我吃吃看
，但我不敢吃，你要不要試試？」

他興奮地說個沒完，完全忘了之前和我冷戰的事。我坐在他旁邊，阿明則走
進後頭的帳篷拿了把吉他。走出來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我，我也回
望著那雙眼睛，裡頭傳達了我們無聲的對話。

「來唱歌吧，你們點歌。」

圍坐的大夥兒拍著手，中央的木柴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響，火光流動在每張笑
開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