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她聽了我的建議買了圍巾,臉上的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感覺就像好不容易
  解決一件事。

  看著那樣的她,不知道為什麼總讓我覺得那裡不對勁,那不像是薇的反應。
  過去我們也一起出來逛街,買東西送給什麼人,她總會滿心期待地想像收到
  禮物的人的表情,比她自己收到還要高興。

  「我覺得送禮物和收禮物的心情很像,都有一種期待和驚喜的成份,想像收
  禮的人的反應,抱著這種心情挑選禮物,連自己都會感染這種情緒。」

  她曾經那麼說過。

  「你怎麼了,你好像有點怪怪的,和學長吵架了嗎?」

  散步走到附近的咖啡店,找了位子坐下後,我忍不住開口問她。

  「我怎麼了?」

  她像是沒意識到自己表現出來的樣子,好奇地回望著我。其實我也說不上來
  問題在那,只是出於某種直覺。

  「我很好啊!可能因為最近在準備研究所考試,有點累而已。你應該也要考
  研究所吧!再加上你這學期遇到這麼多事,應該比我更累吧?」

  她把自己點的蛋糕推了過來,上頭的巧克力屑因為晃動而抖落了一些。店裡
  播的是搖滾樂,這樣的音樂對於一間午後的咖啡廳來說有點特別;她像是想
  起了剛才我說的話,於是趁機又追問了點細節。

  「我覺得自己大概還沒有準備好去喜歡上另一個……另一個男人吧!總覺得
  這當中還卡著什麼事情,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而且我才剛接觸這個圈子,
  在家人或朋友之中我只能隱藏起這部份的自己,我不曉得這樣躲躲藏藏的,
  夠不夠資格去喜歡別人。」

  我幾乎是一邊說,一邊整理自己心裡的想法。還好對象是薇,也還好她已經
  知道了我的事,我才可以這麼無所顧忌地說出這些心事。

  「你擔心其他朋友,還有……還有你爸媽嗎?」

  她小心地問了一句,我點點頭。搬過去和ck他們一起住之後,我還沒跟爸媽
  解釋過太多。對於我在台北的事,他們一向管得不多;他們一直信任我,讓
  我自己獨立處理許多事,而大多數的事情我也都不會讓他們擔心,也不想讓
  他們擔心。只不過,他們偶爾還是會透過姊姊問起我在台北的生活,或者要
  姊姊替我介紹對象。

  「我記得你爸媽好像偶爾會叫你姊介紹女朋友給你。」

  薇參與了我大學三年的大半生活,我遇到許多事都會向她吐苦水,包括介紹
  女朋友這件事。姊在台北的國小教書,身邊有許多年輕實習老師,她常常看
  到不錯的女孩就會打電話過來說一聲,交代起對方的學歷長相身家背景。薇
  知道我煩惱這些事,有幾次還自告奮勇地說,可以當我的冒牌女友,帶去應
  付我爸媽和我姊姊。那時候她還不曉得我的事情,就連我自己也還不確定自
  己的性向,只是下意識地對「女朋友」這件事懷著反感。

  「對啊!也不曉得他們在急什麼,我大學都還沒畢業,這種事等我畢業之後
  再來催也不急啊!」

  我苦笑著,突然想起那一次薇在宿舍說過的話。

  「我現在還是可以當你的冒牌女友,讓你爸媽先暫時安心,等到你覺得時機
  成熟,可以跟他們坦白了再說。」

  她故作輕鬆地那麼說,我趕緊揮了揮手阻止她。

  「我沒想過要向他們坦白,而且我也不希望你來當什麼冒牌女友。」

  也許是因為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聲音裡也帶了點緊
  張和認真,薇看著我的表情時嚇了一跳,我趕緊又改了口。

  「而且,要是我真的這麼做,學長會殺了我吧!」

  我笑著說完那句話,自以為這樣的回答很幽默,薇的臉色卻有些僵硬,縮回
  身子靠到椅背上,一隻手緩緩地轉動著咖啡杯。咖啡的沫漬沾在杯壁上留下
  深淺不一的褐色痕跡,像附在心上的某種洗不掉的疙瘩。

  「你一定有心事。我都告訴你我的事了,你也說出來,我可以當個聽眾。」

  她低著頭像是在考慮什麼,最後只是抬起頭露出淺淺的笑容。

  「讓我想一下。等我想清楚了,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

  她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張著的口卻沒了聲音,某些情緒也跟著逸失到咖啡
  廳的空氣裡,像個保持緘默的謊言,被香氣給漫了過去。

  「你過年得回家吧!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回去,就像從前一樣。」

  「好,像從前一樣。」

  我這麼回答,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笑容。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幫她什麼,不只因
  為她是薇,也因為她交往的人是學長;我想回應她給我的擁抱和支持的力量
  ,也想為那個曾經忽視她對我的感覺,以及過去嫉妒著他們兩個人的自己,
  作一些補償。

  退出了愛情的位置,我必須為自己找到最適合的定位。

  ※    ※    ※

  過年有三天假期,我打了電話給小武哥跟他說了一聲。

  「我開車載你回去好不好?我可以順便帶小孩去墾丁玩,正好順路。」

  那一次他沒有出現,一直到隔天早上才接到他的電話。他說小孩臨時發燒,
  他來不及打電話告訴我,後來時間太晚又怕我睡了,就一直拖到早上才聯絡
  。

  「沒關係,你不用解釋這麼多。」

  我心裡其實並不那麼在意這件事,也不特別期待他那天會出現,但不曉得為
  什麼,把這些話說出口時,心裡還是多多少少有一點不舒服,甚至有一點懷
  疑他口中說出來的理由,那種猜忌或失望很像是吃醋的心理,也像是在嘲笑
  那個放不開的自己。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吃他的小孩的醋,他是個離了婚有小
  孩的男人,我早就知道了,我在期待什麼?

  「你生氣了?」

  「沒有啊!小孩子怎麼樣了,沒事吧?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

  「就有點突然,不過打了針在醫院待了一夜,今天早上就好多了。你真的沒
  有生氣?」

  他草草地帶過小孩的事,把同一個問題又問了一次。被他這麼懷疑,我反而
  真的有點動氣。

  「我才沒那麼小心眼呢!更何況,我們又不是什麼關係,我幹嘛因為這點事
  而生氣啊?你不要想太多啦!」

  我故作輕鬆地帶過那些情緒,但那頭的他反而沉默了下來。

  「阿凱……」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聲音輕輕的像股不著力的風掠過耳畔。我淡淡地嘟噥
  了一聲代替回應。

  「阿凱,我想跟你說一些話,我去找你好不好?」

  「有什麼話在電話裡說就好了啊!」

  「有些話不是可以在電話裡說的,一定要當著你的面說。你在家吧,我過去
  找你。」

  「你小孩子身體才剛好,你不要離開他身邊。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反正我又
  不會跑掉讓你找不到。」

  大概是被他認真的語氣感染,我不自禁地放軟了聲音這麼回應;內心隱隱猜
  到他想說的是什麼,但我還沒有確定自己是不是準備好聽到那些話,但我知
  道當他說出口時,那不會是像過去一樣帶著半玩笑半認真的語氣;我有點期
  待,卻也同時害怕著。

  只是,過了那個時間點,好像被推高到頂點的情緒也跟著慢慢冷靜下來,又
  或者小武哥也還沒準備好,只是被一時的氣氛激得衝口而出。再見到面,我
  們還是像朋友一樣,他對我溫柔地照顧,也一樣偶爾跨過朋友的界線釋放著
  親密的力道,甚至大膽地想再製造機會發生一次那天晚上在他床上未竟的事
  ──對於那一次的事,我懷著一點沒有說出口的遺憾,因為沒辦法對任何人
  說。

  這樣保持沉默,算是一種謊言嗎?欺騙著小武哥,也欺騙了自己。

  對於他那時候想當面對我說的話,我沒有給他機會說出口;而現在,我還是
  婉拒了小武哥的提議,騙他說我和薇已經訂了票,要一塊兒回南部了,他一
  樣可以帶小孩子去墾丁。

  「那我載你們回台北?」

  他還是不死心。我笑著不置可否,怕自己的態度讓彼此陷得更深。

  ※    ※    ※
    
  年底的送舊活動一如往常地舉行,學弟妹們找了一家市區的pub 包了場,還
  聯絡了已經畢業開始工作的學長姊也回來同樂。地下室裡擠了一百多個人,
  有許多都是陌生的臉孔,又或者我見過但也沒記住。

  大家因為橫跨了好幾屆,所以說起話來並沒有那麼熱絡,能談的話題也很有
  限,唯一串連著彼此的主題還是每年寒暑假都會舉辦的營隊,但通常也都是
  社團幹部們才會對那些過往感興趣,大部份人還是擠在小小的舞池裡,生澀
  地跟著音樂跳舞。和我去過的幾次GAY BAR 比起來,這裡的氣氛顯得比較拘
  束,大家的舞步也沒有那麼投入,像是保持著陌生似地在彼此間讓出一點身
  體距離,連說話也是。音樂帶不起這個空間的熱度,只好藉著一些活動來炒
  熱氣氛。

  「學弟妹因為有太多老骨頭都不認識,只好讓我這個半老不新的人來主持一
  下。」

  拿著麥克風站上舞台中央的是學長。

  我悄悄退到一旁,正好看見薇也隱身在同一處望著舞台上。我那時候才注意
  到,學長的脖子上圍著那天薇挑的圍巾。

  pub 裡的冷氣不強,再加上人一多,其實整個空間有些悶熱,但那條圍巾卻
  一直圈在他脖子上沒拿下來;深藍色的圍巾在燈光下顯得黯淡,像隻異形的
  手掌盤踞糾纏著頸子,學長雙頰發紅,沁著一頭一髮的汗,模樣十分詭異。

  他們設計了很多小活動來帶動氣氛,大部份都是以前營隊時玩過的小遊戲。
  那勾起了大家過去的記憶,也在彼此的陌生中拉起一條熟悉的線。我想起那
  時候和學長玩過的報紙遊戲,想起他抱著我的時候,他的體溫和我的反應,
  記憶像一下子找到位置似的鮮明起來,曾經存在心裡的疑惑也一下子找到解
  釋。

  那個儀式一般的擁抱,帶著我找到了現在的自己。

  看著舞台上的學長,眩目的燈光一直刺得我無法直視他,我別開目光,走到
  吧台那兒要了瓶啤酒。

  「海尼根嗎?請稍等。」

  吧台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混在店裡頭的笑鬧聲裡仍十分清晰。我覺得有點
  耳熟,盯著那個背影試著叫了一聲。

  「小瑋?」

  那背影動了動,然後像僵住了似的慢慢垂下肩膀,轉過頭來。

  「阿凱!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才要問你怎會在這裡,你在這兒工作嗎?」

  他點點頭,越過吧台附到我身邊,試著避開四周的音量。

  「我剛才被叫來代班,同事臨時有點事情要先走。」

  我一直不知道小瑋的工作,在一陣驚訝之後,我想起該問些我最想問的事。

  「這裡太吵了,有什麼事情我們等一下再聊好不好?等這裡的活動結束。」

  我看著他,說著這些話的他臉上沒有什麼異樣,也許這就是他工作時會有的
  樣子吧!會刻意地讓自己冷靜,沒有太多情緒問題牽涉其中。我還想問些什
  麼,他只是露出了一個笑容阻止了我。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很好,沒事,別擔心。」

  那樣笑著的他,像戴上謊言一般的面具,讓人覺得心痛。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ortry 的頭像
    ortry

    or,try

    ort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