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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的那個人揮舞著雙手,站在一片金色的海中,像要被吞沒了似。
 

  我嚇了一跳,猛然睜開眼睛。腋下好像出了些汗,貼著床單的背覺得
  有些溼黏的不舒服感;那感覺像毛毛蟲一樣地沿著背爬上頸後,有股
  灼熱自腦中擴散開來,意識全然不像是自己的。

  看了看一旁的鬧鐘,五點半,還不到平常起床的時間。房間還暗沈沈
  的,我移開他環在我身上的右手,摸索著爬下床,小心地不想吵醒身
  旁的他;睡夢中的他發出沈沈的鼻息聲,嘟噥著像說了些什麼,但又
  慢慢地安靜下來。

  我走到浴室裡,就著冷水沖了個澡。

  「怎麼起得這麼早?」

  他含糊著聲音問了我一聲。我要他繼續睡,我只是睡不著而已。

  坐到電腦前,習慣性地打開信箱收信,腦子裡卻一直想著剛才夢裡那
  片金色的海,總覺得好像以前看過那張風景,而站在風景中的人總給
  我一種熟悉的感覺,揮動雙手的樣子,和那片浪一般的金色,我應該
  記得的‥…

  信箱裡有封大學同學會的通知,發信的同學一個個點名了我們這幾個
  還算聯絡頻繁的同學,大部份都是畢業旅行時有參加的人;同學了四
  年,好像是那時候才真正和某些人熟了起來,十幾個人開了三輛車環
  了台灣一圈,像要彌補四年來生疏的友情般玩得很瘋狂。

  突然間,我記起了那片金色的海,也想起那個人。

  ※    ※    ※

  「你們記不記得我們畢業旅行,玩大冒險那次?」

  「怎麼不記得,有個人還脫光光到金針花田跑一圈啊!」

  聽到他們提起這件事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又要被笑了。只是願賭服
  輸加上一點年少輕狂,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更何況是在一個完全
  陌生的城市,做再丟臉的事好像也不會有所顧忌。

  「敬當年的主角,快!」

  他們一群人全都拿了酒湊到我身邊,杯子的碰撞聲此起彼落,笑聲錯
  落在一陣陣酒酣耳熱的聊天話語裡,襲捲過來似一層層的浪。
 
  「你們要笑幾年啊,我自己都快把這件糗事忘了。」

  站到椅子上,我舉起杯子轉了個圈一起向大家敬酒,不這樣做的話,
  一杯一杯地過來肯定沒完沒了。

  「當年到底有沒有人拍到照片啊?沒有留下紀念真的很可惜耶!」

  「讓你們拍到我還要做人嗎?」

  「而且當年的謎團還沒解開啊,你待在金針花田裡到底在幹嘛啊?我
  們等了很久耶。」

  「祕密啦!」

  那時候我挑準了時機,正好是花田裡人最少的時間,也講好其他同學
  不可以跟過來,而且我也事察看好路徑,沒有意外的話應該不會碰到
  任何人。

  沒有意外的話。

  ※    ※    ※

  「啊!」

  看到他的時候,我驚呼一聲愣在原地,等到意會過來自己沒穿衣服,
  趕緊躲到一旁的金針花叢裡。

  那男孩倒沒有什麼反應,他看了我一眼之後,也只是彎起嘴角的弧度
  朝我笑了笑,就轉頭繼續去看他原本在觀察的昆蟲。那笑容並不帶有
  一點戲謔的意味,反而是我自己緊張了半天。
 
  只是就那麼一耽擱,不曉得為什麼突然來了一批觀光客,三三兩兩地
  往花田裡走了進來。我腦子一片空白,之前想好的逃脫路線全都給拋
  到九霄雲外。

  「給你。」

  他把一直圍在腰際的外套往我站的地方丟過來,然後站起身往我這兒
  移了一點,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來擋住其他人的視線。我把外套圍到腰
  上,想對他說聲謝謝,但他只是低著頭繼續做他的事,全然沒把注意
  力放到我身上。

  金針花的的花瓣與莖葉一直磨蹭著我光著的上身和雙腳,我忍不住動
  了動身體 想躲開那些搔刮。

  「小聲一點啦,你想讓其他人都看到你啊!」

  他頭也沒抬地低聲說了一句,我望向他,發現他正注視著一隻棲在花
  心上的黑色鳳蝶,泛著光澤的黑色翅膀上佈著細密的羽狀紋路,還點
  綴著點點白色和紅色的斑紋。鳳蝶緩緩地拍動著翅膀在花間游移,他
  也目不轉睛地跟著那身影移動視線。

  「這是玉帶鳳蝶,成蟲在這個季節還算蠻普遍的,在台灣全島都很常
  見。」

  他像是背後長著眼睛似的,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語,說完了那幾句話,
  他總算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他手上拿著一本素描簿,看來他剛
  才是在畫畫。

  「你在畫,這隻,嗯,玉帶鳳蝶嗎?」

  他點點頭,原本木然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那笑容很可愛,襯著金色
  的花海絲毫不遜色。

  「哈哈哈,你躲好啦!」

  「喔,不好意思。」

  我紅著臉往花間又縮了進去,反而是他又往我這兒靠近了一點,把手
  上的素描簿遞了過來。
  
  「你應該也是住在旁邊那家民宿吧?等一下人少一點我再幫你掩護,
  否則再這樣待下去可能會被當成變態喔!」
 
  翻開素描簿,裡頭清一色地畫了幾十頁的蝴蝶,還細心地用彩色鉛筆
  著了色;構圖的線條看起來俐落乾淨,簡單的幾筆就勾勒出主要的造
  型,而且也沒放過細部的描繪。

  「你很會畫畫,好漂亮。」

  因為從小就缺乏這個才能,我一直很佩服會畫畫的人,總覺得那是種
  神奇的能力,明明同樣拿著一隻筆,而對象也長了同一個樣子,但有
  些人就可以畫出明確的造型,還賦予了某種躍然紙上的生命力,而自
  己偏偏要畫出外形就很吃力,老覺得眼睛和右手都不像是自己的。

  對藝術天份的貧乏也表現在其他方面上,歌聲難聽、勞作失敗、書法
  拙劣,唯獨對寫作還稍微有點信心。

  「謝謝。」

  他又笑了,只是這次是回應我的讚美,不是因為我的處境。

  ※    ※    ※

  為了謝謝他,我說晚上要請他去吃飯。

  「你不急著離開吧?我一定要請你吃東西,算是謝謝你幫我脫困,還
  替我保守祕密。」

  他欣然接受,只是態度看起來有些侷謹,不像之前在花田時看到的那
  麼泰然自若。我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似乎帶著點戒備,像是小心翼翼
  地在保持一點距離。

  只是在這樣的小鎮,像樣的餐廳其實沒有幾家。我本來想讓他和我們
  班上的同學一起聚餐,但他似乎不喜歡人多的場合,對那樣的提議也
  顯得有些猶豫。我向班代告了假,說在這兒碰到了朋友,要和他兩個
  人自強活動去,至於原因當然不方便透露給他們知道。

  跨上租來的機車,我把安全帽遞給他。

  「我們跑遠一點好不好,民宿老闆說這附近有一個休閒農場,可以吃
  飯和看星星。」

  他沒有意見,接過安全帽就坐到我身後。我可以感覺他刻意地在我和
  他中間留了一點空隙,但跨坐的雙腳仍無可避免地得碰到我的大腿,
  於是他一直很留心地不直接貼著我,但那樣過份的小心反而讓我察覺
  了一點異樣,只是我也不方便說破。

  在黃昏的公路上馳騁有種快感,再加上往來的車子不多,那種風刮過
  臉頰的速度感十分過癮。我聽到身後的他斷斷續續講了一些話,但混
  到風聲裡變得糊模難辨。

  「你說什麼?」

  我側著頭朝他大喊,他應了一句,但我還是沒聽懂。

  「我聽不到!」

  一點溫熱的空氣緩緩掠過耳畔,他的安全帽也不小心敲到我的頭。

  「抱歉,我是問你,還有多遠?」

  他歪著頭附到我耳邊大聲地說著,口中的熱氣襲上臉頰,在耳根留下
  一陣麻癢的感覺。

  「剛才看到路牌,還有兩公里,快到了。」

  我故意轉過頭,趁他還靠在我耳邊時大聲地回答。他臉上一陣錯愕,
  紅著的臉像做錯了什麼事,那顏色在夕陽中好像更深了些。我突然喜
  歡上他這樣稚嫩的表情,單純地如同孩子一般。

  這算是愛情的感覺嗎?我並不肯定,因為那感覺來得太突然,而且我
  們對彼此一無所知,更別說第一次見面時是那麼尷尬的場面了。

  那晚的星星不多,認得的更少,我在天文社努力的成果完全無法展現
  ,雖然不見得要用這個當作進一步認識的手段,但總覺得他露了一手
  畫畫的天份,我也該有點什麼才能,好拉近兩個人的水準。

  「你現在大幾啊?」

  「大二,你呢?」

  「我畢業啦,這幾天就是和同學出來畢業旅行的。」
  
  「畢業旅行啊,難怪你們會玩得那麼瘋,還脫光衣服出來繞場。」

  講完那句話,他還「噗嗤」地笑了出來,我伴裝生氣地拍了拍他的背
  。
 
  「就說我是大冒險輸了啊,願賭服輸可是高貴的人格喔!而且也因為
  這個丟臉的遭遇我才會碰到你啊!」

  我曖昧地拋出最後一句話,想試探他是不是聽得懂。但他只是仰著頭
  望向夜空,對著如鉤的上弦月出神。沒多久,他躺了下來,口中輕輕
  地哼著「上弦月」那首歌。

  該死,他連歌聲都很好聽,我又被比下去了。

  我跟著躺下來,左手假裝不經意地碰到他攤開在草地上的右手心。他
  沒有縮手,也沒有排斥的反應,只是在我偷偷搔著他掌心時才發出「
  吃吃」的笑聲。

  「明天早上你有沒有空?」

  「早上,只要不是很早的話,我都有空。」

  「就是要很早啊,五點,嗯,五點半好了,五點半可不可以?」

  明知道自己對「早起」有種莫名的抗拒,我還是一口答應了。
 
  ※    ※    ※

  他要我站在金針花叢中,他說,他想畫一幅畫送給我。

  「需要脫衣服嗎?」

  我故意擺了個擠出肌肉的健美姿勢,他笑了;入秋的日出比較晚,但
  天色已經明顯地泛白,幾道朝陽的光線從雲霧中迸射出來,落到他臉
  上時映出一點金色的輪廓。

  而那笑容也像映在陽光裡,映在這片金針花染成的海水裡。

  「你如果想脫我也不反對啊,哈哈…」

  他要我擺一個隨興的姿勢,用我最自然最輕鬆的樣子就好,不必搞笑
  也不要故作正經。大概平常耍寶慣了,突然對我提出這種要求我還真
  的做不來,兩隻手不曉得怎麼擺,連頭傾斜的角度都像是違反了我的
  人體工學般不自然。

  「你很遜耶,我擺給你看。」

  他要我站到他畫畫的地方,自己則站在我剛才擺姿勢的位置,偏著頭
  稍微想了一下;然後,他朝我舉起雙手,像在對我揮著手打招呼一般
  ;他的臉上漾著笑,在隨風擺盪的金針花海中,那笑容彷彿真的發出
  聲音似的,沙沙沙沙,哈哈哈哈。

  腦子像按下快門般記住了這個景像,才後悔自己忘了把相機帶著。

  我呆望著他,而他還是笑著,揮舞著雙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他把那張畫送給我,後頭還寫了他的名字和Email。

  我也把自己的聯絡方式留給他。他把那抄在素描本的其中一頁上,那
  頁上頭畫了個男孩,赤著身體藏暱在金針花田中,靦腆的笑容裡可以
  讀出些許尷尬的驚慌。

  但其實我沒真的想過要保持聯絡,總覺得這愛情有些失真,短暫的認
  識相處和曖昧的情感流動,那像是一幅畫般,即使裡頭的人和景物都
  是熟悉的,但落到眼裡總有些不真實的部份。

  我只記得,自己終究忍不住吻了他;他的唇瓣帶著些許隱晦難辨的花
  香,那氣味在金色的海中幽幽地浮盪著,隨著搖曳的浪,香味淡淡地
  、一點一點地鑽進鼻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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