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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誰開的話題，男人們開始聊起以前當兵的事。
 
  那頭說著自己以前是砲兵，每天都得扛幾公斤重的砲；這兒則聊起自
  己以前要負責帶部隊，幾個晚上得連續走個幾十公里的山路；然後像
  是個慣例，大夥兒會提到一致共有的大澡堂洗澡經驗，洗個三分鐘戰
  鬥澡真的像了一場仗。
 
  那些提著當年勇的事蹟，和抱怨部隊伙食的種種，對於這樣的過去，
  男人們一提起來總是樂此不疲。
 
  我不知道在場的女人們作何感想，但似乎有個調查曾提到，『男人當
  兵』是列在女性不感興趣的話題之一。一開始我會敷衍地附和幾句，
  但慢慢地也開始覺得無聊幾乎當場要打起呵欠，趕緊在第三個男人宣
  讀起自己的部隊代號時，離座到洗手間沖個臉。
 
  同事找我來湊人數時，我就有預感會是這種情況，只是處在職場之中
  ，我必須適時地出席一些場合，一方面為了辦公室的人際關係，一方
  面也是為了藏暱自己的祕密─
 
  年過三十還沒結婚，也沒聽說交了女朋友，總不能大大方方地說我愛
  的是男人，於是得偶爾在這種聯誼的場合裡露個臉，貼起異性戀的保
  護色。
 
  我沒有告訴他我來聯誼，怕他生氣。
 
  他一直不喜歡我處在這種老是得偽裝自己的生活裡，害怕被家人發現
  ，害怕被同事察覺；於是一半的自己得小心翼翼地扮演一個「正常男
  人」，只有和他在一起的另一半自己才是真實的。
 
  但所謂的真實，有時候連我自己都無法分得那麼清楚。
 
  「你根本不認同自己的性向。」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抱怨，也知道他在自己的工作和性向間取得了完
  美的平衡，他的同事們全都知道他的事。
 
  「我和你的情況不同嘛，不要老是為這種事生氣啊！」
 
  通常我都會溫言軟語地哄哄他，一包他最愛的燒烤，再加上一點溫柔
  的撫摸擁抱，往往他就會消了火氣，而我也就這麼得過且過地繼續以
  這副德性過下去。
 
  但聯誼是他的大忌。
 
  他曾為了我去參加這種活動，三天不和我說話，甚至睡覺時也自己一
  個人躲到客房去；他知道抵抗不了對彼此身體的慾望，於是乾脆在中
  間隔起一道有形的牆，各自佔據一半的空間。
 
  ※    ※    ※
 
  走出洗手間時，剛才坐我對面的女人正倚在女廁門口抽煙。她看見我
  時，揚了揚手上的煙盒。
 
  我搖搖頭。
 
  「那，不介意我抽煙吧！」
 
  我仍是搖頭。但其實我不喜歡煙味，為了這件事我也向他抱怨過好幾
  次。
 
  「你如果抽過煙就不要親我！那味道噁心死了。」
 
  我討厭他舌頭上殘留著的煙味，也不喜歡他唇上沾附著黏膩的尼古丁
  氣息；但他似乎戒不了煙，只好乖乖地刷過牙後才把嘴巴湊上來。也
  還好有這個壞習慣，我才稍微好過一點，覺得自己不會總是挨罵的那
  一個。
 
  「剛才那裡實在太悶了，你應該也是受不了才跑出來的吧？我看你都
  快睡著了。」
 
  女人輕輕笑了幾聲，把香煙移近唇邊碰了一下，幾縷藍白色的煙霧從
  她口中飄散出來，慢慢碎裂到走道的空氣中。我聞到她身旁環著的煙
  味，那氣味很熟悉，和他一向抽的煙似乎是同一個牌子；我尷尬地笑
  了笑，下意識地在自己和她之間讓出一點距離。
 
  「大概是今天太累了，臨時又被拖來參加聯誼……」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被硬拉來湊人數的。不過在聯誼的女性面
  前講這種話，很沒禮貌喔！」
 
  即使她這麼說，但語氣裡倒沒有生氣的意思。我笑著賠過不是後，彼
  此好像就沒什麼話可以聊了，兩人之間有種尷尬的沈默悄悄漫延開來
  。店裡的音樂輕輕柔柔的沒什麼明確的拍子或節奏，時間的移動似乎
  更顯得緩慢。
 
  「那，我先回其他人那邊。」
 
  我朝她點了點頭，迴避開她一直盯著我的眼神。我一向不習慣被盯著
  看，那會讓我覺得不安全，像是會被看穿什麼似的。
 
  「喂，你是gay 吧？」
 
  擦身而過時，她朝我丟了這麼一個問題；我回過頭，她臉上盈著笑意
  望著我，那表情讓人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    ※    ※
 
  再見到她時，是兩個星期後的下班時間。
 
  「你什麼時候和她搭在一起啦？那天聯誼也沒看到你們講什麼話。」
 
  同事略帶責備的語氣低聲問著，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自從那次廁所
  前聊了幾句，其實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或打電話，甚至我連她的名字都
  沒記住。
 
  倒是她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讓我愣了一下。雖然不是沒遇過懷疑我
  性向的人，但是被那麼直接地問出口還是第一次，而且我們才交談了
  那麼幾句。
 
  本能讓我很快地武裝起自己的表情，我微微一笑，以一種不置可否的
  語氣迴避了那個問題。
 
  「這是你主動搭訕的方式嗎？」
 
  她拿著煙的手停在半空中，白煙筆直地往空中散去；過了好一會兒，
  我們不約而同地笑了，她沒再追問，而我也不回答什麼。
 
  今天她來找我，會是為什麼事？總不可能真的對我有意思吧！
 
  「你可以下班了嗎？」
 
  「差不多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略帶謹慎地看著她，畢竟現在還是在公司裡，我不希望被其他人發
  現什麼，即使是誤會我和她的關係。
 
  「晚上來參加我的生日PARTY ，我介紹一些朋友給你認識。」
 
  「你沒搞錯吧，我和你根本都不熟，甚至沒講過幾句話，怎麼會找我
  去？而且你還自己跑過來，這樣很奇怪吧！其他人還以為我和你…」
 
  「以為我們在交往嗎？呵呵，這樣的誤會對你不是比較好嗎？」
 
  她壓低了聲音附到我耳邊說著，那帶點親密的動作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下意識地躲開一點距離。
 
  「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說啦，要你來參加我的生日PARTY ，而且我都說是生日PARTY 了
  ，你不先說句生日快樂啊！」
 
  「呃，生…生日快樂。」
 
  「謝謝啦。那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就走吧！」
 
  我好像從來就沒辦法拒絕那樣強勢的人，工作上是這樣，愛情是這樣
  ，就連面對一個陌生人也是。但也許是習慣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那種強勢反而成了一個避風港，我不需要挺身去正面對抗什麼，只要
  依附著他就好。
 
  這算是愛情的自甘墮落嗎？
 
  她的生日PARTY 竟然是在一家GAY BAR 裡，我有些吃驚，因為這類場
  所是我從來沒去過，而他也不喜歡我去的地方。
 
  她看我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姥姥，拉起我的手介紹起其他朋友，朝他們
  打招呼時，總可以看見他們打量的目光，會把你從頭腳看一遍，像在
  審視什麼。
 
  「如果有看到喜歡的對象，可以跟我說一聲，我幫你。」
 
  「你好像認定我喜歡的是男人了？」
 
  「呵呵，你也好像認定我說的對象，是男人了？」
 
  我啞口無言，只得轉過頭去不再和她爭辯。但她似乎樂此不疲，繞到
  我另一邊繼續說著。
 
  「你應該還是單身吧？」
 
  「為什麼這麼認為？」
 
  「如果你已經有交往對象，幹嘛還跑去聯誼？而且你的另一半應該也
  不希望你去參加聯誼才對。」
 
  她用了「另一半」這個詞，也許是怕我尷尬，或者她也還在試探我的
  性向。但有一點她的確說對了，他的確不會喜歡我去參加聯誼。
 
  我沒再說話，但也不敢把目光往其他男人身上飄，我害怕那種藉由眼
  神所傳達的曖昧與慾望，好像會在一瞬間把你透視看穿，更害怕我對
  這一切的無知會暴露自己的真實內在。
 
  冰涼的啤酒瓶身沁著涔涔的水珠，黏膩膩地像是自己手心的汗。我到
  廁所洗去手上的感覺，也想甩掉心裡一直踞著的煩燥。但鏡子裡映著
  的，卻只是張茫然的臉孔，像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
 
  「我要先走了。」
 
  「為什麼？我的PARTY 都還沒開始。」
 
  「我不太習慣這種地方，而且，我的另一半應該不希望我到這種地方
  來。」
 
  「另一半！看不出來你已經有對象了耶。」
 
  即使我知道她心頭已經把我當成是同性戀了，但我仍不想正面說明，
  好像只要彼此沒有把事情說破，自己就還是可以正常地扮演一個異性
  戀。
 
  如果他知道我這些想法，大概又會說我自欺欺人吧！
 
  「無論如何，等吃完蛋糕再走，可以吧？而且就算你的另一半不喜歡
  你來GAY BAR， 你也不需要什麼都聽他的，沒有你自己的想法吧。」
 
  雖然她說的話不中聽，但我無法否認她說的沒錯，只是我從來不曉得
  怎麼去調整自己在愛情中的位置。喜歡上他時，感覺自己的愛情在那
  一刻起就被劃上界線，那個世界之內只有他，而那個世界之外…‥
 
  我不知道那個世界之外還有什麼，我只知道，在那個只有他的世界裡
  ，自己無論是處在什麼位置都無所謂。
 
  ※    ※    ※
 
  「誰打電話給你啊？」
 
  「一個朋友。」
 
  我答得有點心虛，但也不知道麼跟他解釋。
 
  即使我說了我已經有了交往的對象，她仍會偶爾打電話約我出去，有
  時候陪她到夜店，有時候只是單純地想找人陪她吃飯。我不知道她打
  什麼主意，為什麼會找上我作陪，但也不曉得為什麼，和她在一塊兒
  蠻自在的，我可以不用顧忌太多；屬於同性戀的那一半，和扮演異性
  戀的那一半，在她眼裡似乎沒什麼兩樣，沒有人會逼著我自我認同，
  也沒有人會追問我交了女朋友沒。
 
  當然她對我的感情世界還是很好奇，也老是用「你的另一半」來稱呼
  他。
 
  「什麼時候讓我見見你的另一半啊？」
 
  「有機會再說吧！」
 
  「該不會他根本不曉得你有了我這個外遇對象吧！你這個人還真是保
  密到家。」
 
  「什麼外遇對象，聽你在胡扯。」
 
  雖然我對她不可能有什麼男女的感情關係，但說是外遇好像還有那麼
  一點點像，和她在一起我似乎樂在其中。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會對我感興趣，她身邊應該不缺男伴，甚至同
  志朋友也不少，甚至我知道她喜歡的男人也不是我這一型。她提過那
  個她交往了三年的學長，現在他們也還是朋友。
 
  「只是我們之間不可能了。」
 
  只有那個時候，她臉上會露出某種女人的溫柔，那像是卸除了所有她
  身上武裝起來的堅強，回到她最初該有的姿態。我當然不是指女人就
  該顯得柔弱，只是那時的她給我這種印象。
 
  那讓我想保護她，一如我也渴望著包覆在另一個人的羽翼下。
 
  ※    ※    ※
 
  他出差的那一個月，我第一次讓她進入我們的家。
 
  「你這樣不就等於是跟我出櫃了？」
 
  她說得沒錯，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向另一個人坦白，除了我的男朋友，
  我沒有向任何人說過自己的事，在同事、家人面前，我已經習慣於隱
  藏自己。
 
  「趁著我還沒走進去，你可以先把一些敏感的東西收一收喔。」
 
  她站在門口，高跟鞋踩在腳踏墊上留下一個凹陷著的印子，像是原本
  就固著在那似的。
 
  「那倒不用，你就放心地走進來吧，我看你也沒在怕看見什麼不該看
  的東西吧！」
 
  「我當然不怕。不過男朋友一出差你就把女人帶進家裡，這樣是不是
  太……」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啊？」
 
  她似乎一直很猶豫，那不像是她平常表現出來的個性。我看見她掏了
  煙盒出來，才發現裡頭空了，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對著我尷
  尬地笑了笑，全沒了平日的自在。
 
  「你先進來吧，他也是抽這個牌子的煙，我拿給你。」
 
  她征征地望著我遞給她的煙，不知道在想什麼。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繞著客廳走了一圈。客廳裡其實沒有太多敏感的東西，只有我們彼
  此的書各自佔著一半的書櫃；擺在中間的合照，算是象徵著我們在一
  起的證據。
 
  「你的另一半。」
 
  我笑著點了點頭，發現她仍痴痴地望著照片裡的兩個人，眼神沒有移
  開。
 
  「怎麼了，你該不會愛上他了吧？」
 
  這是個玩笑，說出口的同時我自己都笑了，但她抬頭看著我的時候，
  我發現她在哭；那眼淚悄無聲息，像是自顧自地流下來，滑過她還笑
  著的臉上。
 
  「你…怎麼了？」
 
  「呵呵，怎麼回事，我怎麼還是哭了，真糟糕。」
 
  她點了煙，輕輕吐了一口氣，屬於他的煙味從她身上慢慢擴開來，讓
  我有種錯覺，好像她和他是同一個人；他們像是各自擁有那半邊的空
  氣，混成了一股共同的氣味，向我侵襲過來。
 
  「他，還是抽著和以前同一個牌子的煙。」
 
  「嗯？」
 
  我一時之間無法意會過來，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    ※    ※
 
  關於他的過去，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交過一個女朋友，在他還
  在自己的性向間游移的時候。
 
  「他讓我看過你的照片。不過我沒跟他說過遇見你的事，因為你說過
  ，他不喜歡你去參加聯誼。」
 
  一直被蒙在鼓裡讓我有點在意，但卻不知道自己該對什麼事生氣。相
  反的，我對於他和她的過去很好奇，那時他還是個異性戀，交了個女
  朋友，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又是怎麼分手的。
 
  但我問不出口，我曾經看過她提起那段過去時，臉上的表情。
 
  就像現在，即使只是看到他的照片，抽著和他同一個牌子的煙，她已
  經沒了平日的灑脫自在；我看得出她曾經因此受了很重的傷，而那也
  代表著她曾經多麼在乎對方。
 
  但他呢？從他身上我看不出那些過往的影響，在我面前他一直是那麼
  地自信滿滿，對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驕傲，也從不會表現出自己懦弱
  的一面。
 
  我突然對她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會變成朋友
  吧！我和她似乎各自擁有一半的他，屬於他們兩個的過去，和屬於我
  和他的現在；我想過去抱著她，想藉著那樣舉動給她一點力量，卻又
  怕這樣唐突的舉動會不禮貌。
 
  能夠肯定的是，我會有那個念頭並不是出於愛情，但卻又為著那裡頭
  滲進的情感而疑惑著。
 
  「你還好吧，要不要出去兜兜風啊？」
 
  她抬頭看著我，眼神一開始還迷迷濛濛地，但沒一會兒就恢復了她往
  日的神采。
 
  「呵呵，難怪你和他可以在一起，你很溫柔，也很體貼，也只有這樣
  的人才受得了他的自以為是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裡頭五味雜陳，不知道該為她的讚美感到高
  興，還是為她直言了我和他的關係感到悲哀。
 
  「也好，我們去跳舞吧，我需要換換空氣。」
 
  她使勁地擰熄手上的香煙，把手上的舉了起來。
 
  「這包煙可以送給我吧！」
 
  「嗯。」
 
  「那……」
 
  她突然靠了過來，往我唇上移近，下一秒鐘，她的唇已經貼了上來。
 
  我圓睜著雙眼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但那混著她口中淡淡煙味的溫軟觸
  感也很快地離開，而我只能傻愣愣地看著她。
 
  「這個吻也順便送給我吧！」
 
  我們對望著，眼神之中流動了某些情感；殘留的煙味還淡淡地浮動在
  我和她之間的空氣中，而某些無法言說的情緒也是。我移近她，很自
  然地伸出手將她抱著；她沒有抗拒我的吻，也回應著我接下來的親密
  動作。
 
  這是我的另一半異性戀傾向在作祟嗎？或者我該問，現在的情況，是
  真實的嗎？
 
  ※    ※    ※
 
  「一個月沒見面了，你有想我吧？」
 
  「我們不是常常通視訊嗎？」
 
  「那不一樣啊！」
 
  他從身後抱著我，下巴抵著我的臉頰磨蹭著，那讓我一陣發癢，卻又
  沈迷在這樣的碰觸中。我的確想念著他的身體，甚至想就那麼剝光他
  的衣服，倒到床上去。
 
  但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個人─那天晚上和我躺在這張床上的
  女人。
 
  「我覺得你好像變得更有男人味了耶，是我的錯覺嗎？」
 
  我一陣心虛，轉過身子同樣抱著他；我沒敢直視他的目光，閉上眼睛
  、貼上他的唇時，聞到了濃濃的煙味。
 
  「啊，不好意思，我剛才抽過煙，還沒……」
 
  他別開臉，但我卻把他抱得更緊。
 
  「沒關係，我突然喜歡上這種味道了。」
 
  閉上眼，我嚐著口中混著的他的煙味，一點罪惡感慢慢爬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