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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室外頭的電腦輕輕響了一聲,有一封Email。

  阿樹站在鏡子前擦乾頭髮,把霧茫茫的鏡面順手一抹,看著鏡子中沾
  染著一身水氣的自己。那臉孔和身體裹在浴室的蒸氣裡,絲毫感覺不
  到外頭已經是十二月的寒冬;雖然在台灣的市區還不至於會下雪,但
  街道上仍螢繞著凍人的冷風和刺骨的寒意。

  上個星期下班經過廣場時,他看到轉角那兒立了一棵很大的聖誕樹,
  一層層墨綠色的葉子沾惹著冬夜遊盪在街道上的水氣,在路燈和車燈
  光線的映照下閃著眩目的點點星芒。阿樹就那麼停在廣場中央,瞳孔
  像要被那光給逼出眼淚來似地發著酸,連自己都不曉得怎麼會那麼多
  愁善感。

  已經是這個季節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口中呵出的一團氤氳在眼前凝成棉絮般的白霧,
  緩緩地隨著蒸騰的熱氣逸散開來,混入身後的朦朧之中。

  走出浴室,阿樹並不急著去看信。他不知道那是誰寄來的,但每年這
  個時候總會收到這樣的一封信件─信裡總會附一張有著聖誕樹的照片
  ,和後頭短短的一句「聖誕快樂」。

  ※    ※    ※

  阿樹老家的門口種了一棵小葉南洋杉,阿樹的爸爸把它移植到家門口
  的那年,樹高才大概兩層樓多一點,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時,正好可
  以看見枝葉間有個不知道是那種鳥築的窩;但在阿樹的印象裡卻從沒
  看到窩的主人回來過。

  雖然在鄉下地方過「聖誕節」的氣息並不那麼濃厚,但每年一到年底
  ,阿樹和姊姊總會央著父親在樹上妝點些燈泡、皺紋紙或吊飾,模仿
  著電視上看過的過節方式;他還會拿出自己穿過的襪子掛到樹枝上,
  洗得皺了的白色襪子在枝葉間懸著看來有些突兀,尤其襪底總漬著洗
  不去的頑固微黃色,往往惹得母親苦笑不已。

  「你要掛也拿隻新的襪子,這樣給鄰居看到多不好意思。」

  「這樣子聖誕老人才認得出那是我的襪子啊!」

  夜裡燃起的燈泡微光染亮了漆暗的枝枒綠葉,也在門前映出一方明亮
  的天地,阿樹全家人會一起坐到樹下泡茶,擺些凳子迎著往來的鄰居
  朋友,好像煞有其事地過起聖誕節。

  那樣的習慣一直持續到母親過世的前一年。隔年,阿樹考上了北部的
  大學,離開了有著聖誕樹的老家,也認識了他的第一個交往對象。

  在那之前,他沒有真的談過一場戀愛,對其他男孩子的感覺一直停留
  在欣賞與暗戀的過程裡,好像本能地知道同性的愛情是不被允許的,
  甚至是不能夠說出口或討論的;於是當他察覺吸引著自己的對象是男
  孩子,阿樹很自然地把那當成是一個不能坦白的祕密。在全都是男孩
  子的班級裡,「愛情」只被理解為對隔壁班的女生所懷有的欲望與想
  像,尤有甚者,是存在下意識中對女孩子裙子裡頭的遐想和胸部曲線
  的好奇─「愛情」,並不存在於兩個男孩子之間。

  離開南部的老家到台北讀書,對他來說就像開了另一扇門,他好像是
  來到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可以不必理會其人的眼神,恣意地放縱自己
  的目光停留在其他男孩子身上,而當對方也有所回應時,他也很容易
  就讓自己陷進戀愛的情境裡。

  大一那一年的聖誕夜,系上辦了一次跨系的聖誕舞會。那是阿樹頭一
  次在家裡以外的地方過聖誕節,除了好奇與新鮮感之外,他還有著另
  一種情緒,覺得那像是在延續著以往全家一起過節的氣氛,某種心情
  的投射讓他對聖誕夜有更多的期待。

  舞會是在系館後面的廣場舉辦的,廣場一旁立了棵迷你的聖誕樹,樹
  高大概才兩、三公尺,不高的樹身上全是各種顏色的燈泡彩帶,亮晃
  晃地像是濃妝豔抹的貴婦。阿樹靠坐在樹旁的椅子,出神地望著廣場
  中婆娑起舞的男男女女,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沒能跨出步子。

  倒是有不少系上的學姊注意到他,畢竟阿樹的外表是有些魅力的,雖
  然身高不高,但堪稱勻稱標準的體型再加上帶點稚氣的臉孔,很容易
  就吸引了場中其他人的目光,尤其他又坐在全場最明亮的地方,要不
  注意到也很困難。

  「阿樹,你不下去跳舞嗎?」

  「我?我不會跳舞。」

  阿樹的直屬學姊坐到他身旁,順手給了他一杯紅酒。

  「會喝吧?」

  暗紅色的酒液在一旁燈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迷離的血色,搖晃著層
  層醉人的餘波。阿樹其實還不會喝酒,之前把鼻子湊近酒瓶嗅了一下
  ,總覺得自己像在聞某種藥水的氣味。

  他遲疑著要不要試著喝一口,但酒汁才沾上唇,猛地就被人推了一把
  ,於是整杯酒都順著喉嚨滑了下去。

  「學弟,好酒量喔!哈哈……」

  「噁~」
 
  舌間一陣作噁,阿樹喉間忍不住發出了乾嘔聲,發現剛才惡作劇的是
  學姊的男朋友,也是系上的學長。

  「你幹嘛這樣整人啊!阿樹,你要不要緊啊,你以前該不會沒有喝過
  酒吧?」

  「阿樹,上大學了不會喝酒是不行的,這樣交不到女朋友喔!哈哈。
  倒是你,趁著我還沒到,在這裡搭訕你學弟啊!」

  「什麼搭訕,我是看阿樹一個人挺無聊的,來盡一下直屬學姊的義務
  啊!」

  「要盡學姊的義務,應該是幫他找個女朋友吧!」

  聽著學長學姊一來一往的對話,阿樹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插句話。

  「不用了啦,我…我在這裡看看就好,在這裡看其他、其他人跳舞也
  很有趣啊。」

  說話的時候,阿樹一直聞到自己口中散出的酒氣,感覺醉意緩緩襲上
  意識,連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有些打結。

  「那怎麼行,聖誕舞會就是要讓你們認識新朋友啊,你學姊搞不定,
  我來幫你,你看看有沒有你覺得不錯的女孩子,我幫你去約。」

  「我看你才是想藉機去搭訕吧!」

  「我是幫你學弟謀福利。」

  「真的、真的不用,不用啦!」

  雖然阿樹嘴上說不用,但就著一點醉意,他的目光更沒了顧忌似的一
  直在其他男孩子身上打轉,也的確看到不少讓他感興趣的對象。他並
  不懂得怎麼在這些男孩子中去辨認同類的人,而他欣賞的對象也不見
  得是同一個類型,只是單純地順從心底某種對愛情所懷抱的憧憬…或
  者說是,一種直覺。

  然後,他看見了佑。

  混在人群中,佑並不是特別起眼,甚至連身上的衣服或髮型都稱不上
  時髦,但那身影落在他眼中時像被鍍上一層光暈,舉手投足如同憑空
  伸出了隻手似地直揪著阿樹的注意力。阿樹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曉得
  愛上同性的心情會是什麼樣,但心裡頭蠢動萌發著的情感卻叫他認識
  了那種感覺。

  他看見佑正挽著另一個女孩在跳舞,阿樹所看到的一直是女孩的正面
  ,但那女孩的長相卻全沒落到他眼底;一直到佑轉了個身,他們兩人
  的目光才正式對上。一點酥麻的感覺由頸後爬上他雙頰,他下意識地
  迴避開目光,瞇起眼看了看身旁亮著的聖誕樹,但眼角餘光卻瞥見佑
  拉著那女孩走了過來。

  「佑,好傢伙,你已經對學妹下手啦?」

  「什麼話,這是我直屬學妹啦!她根本不好意思找其他男孩子跳舞,
  我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你這句話用錯地方了吧?」
 
  佑和學長學姊聊著天時,阿樹的思緒一直無法專注,他想看著佑,卻
  又害怕被其他人察覺,於是眼神一直在其他人身上游移,但心思卻全
  然失了重。

  「佑,這我學弟阿樹,帥哥一個喔,介紹你學妹讓他認識認識吧!」

  聽到學姊提起自己的名字,他回過神來,一轉頭正好遇上佑的眼神。

  「嗯…真的是好貨色喔,嘖嘖。怎麼我之前都沒注意到?」

  「喂,你可不要想染指我們家阿樹喔,誰曉得你現在又腳踏幾條船了
  ?阿樹,你應該沒見過佑吧?他平常很難得會出現在系上,不過你要
  小心這個傢伙,他可是男女通吃喔!」

  學姊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那句「男女通吃」卻清楚地落到耳中。

  「你很不夠意思耶,這樣講自己同學,又是『染指』,又是『男女通
  吃』的,說得好像我很淫亂似的。」

  「不是嗎?」

  聽著那樣直來直往的對白,阿樹覺得自己好像臉紅了,不知道是因為
  剛才的紅酒或是他們對話的內容。

  「阿樹,你別聽你學姊抹黑我,我可是很專情的,不管對方是男的或
  女的。而且,不計較對方的性別才叫作真愛啊!」

  佑的話雖然像是在替自己解釋,但不知道是不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阿樹總覺得那似乎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誰要你介紹自己了,我是要你介紹你身邊的學妹啊!」

  佑朝阿樹曖昧地笑了笑,隨即很正式地介紹了他身旁的女孩。然而阿
  樹卻一直無法定下心來,腦子裡昏昏沈沈的像坐上一艘搖搖晃晃的船
  身旁的聲音全都在腦中鬧轟轟地響著;那感覺拉扯著意識似的讓人很
  不好受,眼前的燈光也彷彿是亮了好幾倍似的糊成一團,透過雙眼直
  要打進意識的深處。

  「阿樹,你該不會醉了吧?」

  他聽見佑的聲音,但那卻像是在某個意識以外的地方說著似的,阿樹
  還沒來得及理解過來,只覺得一陣反胃,接著酒氣夾帶著一些難聞的
  味道就直衝上喉頭。

  那就是阿樹和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他記得最後自己吐在佑的襯衫上
  ,所有人都錯愕地愣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印象裡當他的身體靠到佑的
  肩上時,依稀聞到從佑身上傳來的獨特的氣味,和他的雙手扶著自己
  時,那股貼著身體的力道。

  ※    ※    ※

  「嘖嘖,這就是你老是掛在嘴邊的,你家的聖誕樹啊!」
 
  佑對著三層樓高的小葉南洋杉發出讚嘆。

  「嗯,以前每年的聖誕節,我們都會在樹上綁一些燈泡和皺紋紙,還
  掛了襪子讓聖誕老人放禮物喔!」

  佑摸摸阿樹的頭,漾著笑的嘴角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那時候還小嘛!」

  阿樹撥開佑的手,不服氣地辯解。

  「我什麼都沒說啊!我剛才是在想,我的阿樹真的好可愛喔,還會在
  聖誕樹上掛襪子,坐在樹底下痴痴地等聖誕老人呢!」

  「你剛才一定不是這樣想,哼!而且我又沒有說我在樹底下痴痴地等
  。」

  佑大聲地笑著,搭著阿樹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拉得更近些。
 
  陽光透過葉隙被篩進房間裡,阿樹看著一旁的佑,有點不敢置信自己
  正和喜歡的男孩子一起坐在家裡,在窗邊看著那棵陪伴阿樹長大的聖
  誕樹,心裡頭燃起的幸福溫度就像被日光給蒸騰上來似的,連心情都
  有些飄飄然。

  他是好不容易才說服佑到家裡住幾天,佑的假日一向都安排得很滿,
  朋友是佑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個圈子,即使身為他的男朋友,卻也不
  能分得多少時間單獨相處。

  阿樹的姊姊對於他和佑的事情總抱著不以為然的態度,她可以接受阿
  樹喜歡男生的事,還幫他一起瞞著父親;對於這個弟弟,她一向是疼
  愛多過責備,也一向支持他的決定。唯獨對於佑這個人,她始終沒什
  麼好感。

  「他看起來就是個很會玩的人,講話也沒半點誠懇。阿樹,你和他在
  一起真的快樂嗎?」

  他的姊姊頭一次見到佑,就這麼私底下告誡過阿樹。

  但阿樹只是傻傻地點了點頭。對於愛情,他並沒有太多的想像或慾望
  ,而只是單純地喜歡上一個人,而且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的世界突然
  變得不一樣了,像是多了一種色彩─也許那色彩並不特別鮮明或炫麗
  ,卻能感染得心情也跟著明亮起來。

  但這樣的喜歡是不是真的等同於愛情,他沒有多想。

  ※    ※    ※

  和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阿樹慢慢認識了圈子裡的世界;那些透過眼
  神與姿勢所表現出來的挑逗暗示,那些對彼此身體探索的欲望和動作
  ,那些散落在城市裡的各個圈內人才知道的場所角落,以及那些關於
  同性間總是不長久的感情熱度,和享樂慾望至上的愛情態度;佑帶他
  看的不只是愛情的光明,也涉足晦暗的另一面─即使他所認識的只是
  佑的世界,更也許還有一大塊是佑還不曾、也不會帶他去踏戡的地帶
  ,但僅是這一切已經叫阿樹感到新鮮與趣味。

  甚至阿樹自己也開始學著去融入這個世界,不像以前他只會一個人待
  在聖誕樹底下,他也想踏出去到綠蔭以外的地方探一探。

  就像阿樹第一次到同志夜店,佑就丟下他一個人在沙發區,自顧自地
  和其他朋友遊走到舞池和其他包廂去打招呼。阿樹握著一瓶可樂,獨
  自望著往來穿梭的男男女女,每個人好像都精心刻意地打扮過,連走
  路的步伐或舉杯的姿勢彷彿都經過排練似的,顯得老練而世故。

  他注意到有個和他一樣落單的男孩。那男孩一個人坐在吧台的角落,
  低著頭的模樣給人一種羞澀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太無聊了,再加上一
  點好奇心的驅使,他走了過去。

  「我可不可以坐在你旁邊?」

  男孩像是被嚇到了,身子一震、很快地抬起頭看著阿樹。他的長相並
  不特別出色,尤其落在暗影下的臉孔猶帶點陰鬱的氣質,連身型都顯
  得有些單薄。

  男孩點了點頭,稍微挪了挪自己的椅子。

  「你一個人來喝酒啊?」

  阿樹的問句仍是換來一樣的點頭回答,看來男孩不愛說話。男孩的目
  光落到阿樹手上的可樂,阿樹尷尬的笑了。

  「我不會喝酒,只能喝這個。」

  他舉起可樂瓶子朝男孩晃了晃,象徵性地碰了碰對方的酒瓶。

  從第一口酒和可樂開始,兩個人很自然地開始聊起天來,雖然大多時
  間都是阿樹在開話題,但男孩也總饒富興味地聽著,偶爾也回應一點
  自己的想法。一直到佑的交際儀式結束,回頭沒看見阿樹而找了過來
  ,阿樹和男孩已經交換了電話和E-Mail,也知道對方的暱稱。

  「好啊,阿樹你趁我不在搭訕別的男人喔!」

  佑的聲音裡沒有一點生氣或抱怨的意思,而阿樹也才發現,原來這就
  是搭訕啊! 

  也許就是兩個人這樣不帶太多壓力與重量的交往方式,他們的愛情只
  維持了半年多,甚至連聖誕節都還沒一起過。

  「阿樹,我還是很喜歡你喔,只是,嗯,那種愛情的感覺沒有了,你
  知道我的意思吧?」

  阿樹點點頭,即使似懂非懂仍很自然地接受佑的說法。其實也說不上
  難過,雖然這是他的初戀,他也真的享受著和佑在一起的感覺,但兩
  個人之間似乎總少了愛情該有的深度和沈重。

  沒看到阿樹有多大的反應,倒是讓佑有些吃驚。雖然他也曾經遇過可
  以瀟灑地分手的對象,但那感覺總有些不同,好像自己突然成了輸家
  ,明明這麼果決地提出分手的人是自己,卻又隱隱有種莫名的失落。

  愛情的感覺沒有了。佑老是用這樣的理由說出再見,卻第一次懷疑起
  這個藉口。

  「那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吧?」

  阿樹天真地這麼問,也真的以為還是可以和佑當普通朋友。

  「當然,當然啊!」

  佑笑得有點尷尬,卻逞強地武裝起自己內心的動搖。

  ※    ※    ※

  大二的聖誕夜,阿樹是和那個在同志酒吧裡認識的男孩一起過的。系
  上還是有聖誕舞會,但他只到會場露了個臉,和學長學姊打打招呼。
  佑也在場,在他身邊仍不乏圍繞著他打轉的男孩女孩。

  阿樹看到佑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自顧自地
  笑了起來。佑也見到阿樹了,站在聖誕樹下的那個身影彷彿昨日─那
  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阿樹,一個被樹枝上懸掛的燈泡給映得發亮的漂亮
  男孩─他幾乎是第一眼就被那個模樣的阿樹所吸引了。

  「聖誕夜沒有約會嗎?」

  「有啊,等一下要和他出去,我只是帶學妹來和學長姊打個招呼,不
  過她早就跳到忘了我這個學長了。」
 
  阿樹的直屬學妹個頭小小的,但整個人就像是個有著無窮精力的跳豆
  ,在廣場裡熱情地扭動著身體,根本不需要阿樹費心。阿樹其實是想
  見見佑,分手之後他們很少有機會碰面,但他知道佑不管在同志圈子
  裡,或是和一般女孩子相處,都一樣吃得開。他也會注意佑正和誰交
  往,或留心他是不是又分手了,畢竟初戀在他心裡還是佔有一點重量
  和位置。

  「這樣啊,你們的感情似乎很穩定喔!」

  「還好啦,順其自然而已。就像我們以前在一起那樣,不要有太多壓
  力就可以處得很愉快。」

  阿樹的態度豁達地讓佑有點受傷,他頭一次發現阿樹在他心裡頭所佔
  有的重量;但他並沒有表現出自己的軟弱。

  「那就祝你們聖誕快樂囉!待會兒這邊結束我也要去pub 露個臉,至
  少今年我的衣服到目前為止是乾淨的,哈哈哈……」

  阿樹不好意思地笑了,去年的聖誕節他吐在佑的衣服上,害得他一晚
  上的活動都泡湯了。但也是那個意外,他和佑才有機會獨處,也才有
  了之後的交往。

  他舉起手作了個道歉的手勢,在聖誕樹的彩燈下,阿樹整個人像沐在
  一團光暈中,讓佑看得有些發癡。音樂又回到熱鬧的聖誕歌曲,鈴聲
  夾雜著幾句「聖誕快樂」,在佑空盪盪的心裡一遍遍地唱著。

  ※    ※    ※

  「你有一封新的Email喔!」

  「你幫我打開吧,我的手現在溼溼的。」

  兩個人過完聖誕夜,一起回到阿樹在外面租的小套房。阿樹擦擦剛洗
  好的頭髮站到男孩身後。男孩幫他開了信,畫面出現的是一張照片。

  「是聖誕樹耶!這是那裡啊?」

  「唔,『聖誕快樂,from SLM』,SKM是什麼啊?人名,還是地名?」

  阿樹讀著信裡頭寥寥的幾個字,想不出這是什麼人寄來的信。但是看
  到照片裡的聖誕樹,給他一種很親切的感覺。

  那和老家的樹種不一樣,而且用來裝飾的也不是常見的彩球燈泡,而
  是一個個綠色的保特瓶,燈光是經過保特瓶的透光效果後再投射出來
  ,而且綠色的光線隨著瓶身的不同曲度和塑膠材質的特性,映照出深
  淺亮度不一的光影色澤,竟帶有一種朦朧奇異的美感。

  男孩和阿樹都被照片裡的聖誕樹給吸引,一時之間忘了去探究是誰寄
  來這封信。

  「很漂亮耶,這到底是那裡的聖誕樹啊?在台北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真的好特別喔!」

  阿樹突然想念起老家門前的樹。他已經兩年沒在家裡過聖誕節,只有
  假日回家時,偶爾坐在三樓的窗邊看著已經超過三層樓高的樹身,或
  是躺在樹底下的涼椅打盹,那總能讓他有種平靜的感覺;對他而言,
  那棵樹的意義不只是一個家的象徵,還帶有過往歲月的情感成份。

  「對了,下次你要不要和我回南部的老家,我家門口也有一棵聖誕樹
  ,大概三層樓那麼高喔。」

  說著那個提議時,阿樹想起了佑,也記起上一回帶佑回家的情況,心
  突然覺得暖暖的,升起了一點幸福的溫度。

  往後的每一年聖誕節,阿樹總會收到一封這樣的Email ,一張拍了聖
  誕樹的照片,再附上一句短短的「聖誕快樂」,後頭署名的地方也只
  是寫著「from NY NY」、「from Festival Walk」、「from Breeze」
  、「from eslite」,他才知道原來那些是拍攝聖誕樹照片的地點。

  照片裡的聖誕樹,大多可以從地名知道大概在什麼地方,有些阿樹也
  曾在台北街頭見到過─

  矗立在微風廣場中央四、五層樓高的大型聖誕樹,上頭綴掛著各色的
  大小彩球和雪花形狀的吊飾,青翠的綠色枝葉被四周的大樓映得更加
  耀眼奪目。

  座落在京華城外頭人行步道上的那棵聖誕樹,墨綠色的樹身上,滿佈
  著密密麻麻的黃色螢光燈泡,錯落在燈光中的則是一瓣瓣聖誕紅葉和
  閃著銀白色光芒的鹵素燈。

  敦南誠品門口的廣場中央,那年立著一株三公尺高的小型聖誕樹,除
  了樹身的各色燈泡彩球,底下還用螢光燈管彎成的糜鹿與聖誕老人的
  造型,創意與巧思讓人會心一笑。

  信義區紐約紐約的街角有棵用綠色啤酒瓶所搭出的聖誕樹,微妙排列
  所形成的曲度和泛著光澤的瓶身映出了台北街頭最美的綠光。

  甚至有一張照片,只拍了一個蛋糕上的裝飾用聖誕樹,十公分不到的
  迷你樹身上灑著點點白色糖霜,綴在細密的枝葉上儼然就是片片晚冬
  殘雪。
 
  在那句聖誕快樂後頭,寫著「from mousse cake」。看著那張照片,
  阿樹笑了。

  什麼人會在每年寄給他這樣一封信呢?即使已經研究所畢業好幾年了
  也不曾間斷?阿樹自問,在過去交往過的幾個男朋友中,誰會有這樣
  的心思,又或者是他不認識的暗戀者呢?

  ※    ※    ※

  老家的聖誕樹在半年前倒了,因為是種在街角水泥地板所挖出來的土
  堆裡,抓地力本來就不足,再加上樹幅愈長愈寬,往來車輛也老是會
  擦到突出的樹枝,不時有枝葉斷折掉落到地上。

  和父親一起把折倒的樹幹搬開,殘留的半尺根幹仍牢牢依附著原來的
  土坑,只是翻折裸露的木質總予人一種淒涼的感受。阿樹憶起很多過
  往的事,包括過去母親還在的時候,全家坐在樹底下過聖誕節的情況
  ,燈泡映出的微黃光圈,白色襪子和皺紋紙在風中纏捲翻飛,話語和
  笑聲年復一年在樹下繚繞迴盪。

  阿樹回到老家工作是前兩年的事,那幾年他交往過不少人,卻總沒能
  穩定下來,剛開始對愛情那樣從容自在的態度,到後來反而使得他無
  法認真地投入每一段感情;甚至仔細想想,當時最懞懂無知的那段初
  戀,竟也是最深刻難忘的。於是他回到老家,重新躲回了樹蔭下的那
  方天地。

  現在樹也倒了,他忽然像失去重心一樣;家的感覺變得淡了,連感情
  也像株失去土壤抓附的樹,孱弱枯萎。

  坐到電腦前,阿樹打開剛收到的信,他知道照片裡會是一棵聖誕樹,
  也一樣會有一句「聖誕快樂」祝福著他;然而畫面上卻意外地沒有他
  想像中的綠色枝枒,也沒有裝飾著樹身的燈泡彩帶,更沒有樹頂上那
  顆永遠會亮著的北極星。

  照片裡,只有半截斷裂的樹幹,死氣沈沈地從暗褐色的土中伸出來,
  像極了一隻渴求著什麼的手掌;照片的背景一片闃暗,閃光燈的亮度
  讓那殘存的樹身更顯蒼白。

  他了一跳,把畫面捲到下頭的文字。

  「聖誕快樂,from 阿樹的家」
 
  阿樹的家?照片裡拍的是他家的聖誕樹?

  他猛然站起身,探頭往窗外看;從前該是聖誕樹的地方一樣什麼都沒
  有,只見得到對街樓房的灰白牆壁。他往底下的街道望去,殘留著樹
  幹的土坑旁坐了一個人,那個人伸手撫摸裸露出來的木質,垂著頭不
  發一語。

  「喂,你是……」

  阿樹朝那個人發出了一點聲音,對方也順著阿樹的叫聲抬頭看過來─
  那是張熟悉的臉。

  是佑,他的初戀。

  黑暗中,阿樹看見佑的臉上緩緩綻開了笑容,在即將跨過12點的聖誕
  夜裡,那笑彷彿是點亮了樹頂的最後一簇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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