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看到大志上線,我馬上丟了句「生日快樂」給他。
「哼,你還記得老朋友生日啊,我以為你已經被愛情沖昏頭了。」
我自知理虧,對於他的指責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只得馬上告罪。
「抱歉啦,昨天晚上真的有事,不然今天晚上啦,晚上幫你慶生。」
「這還差不多,到時候你不要給我臨時有狀況喔,不管工作或男朋友
都不行!還有,把你男朋友也給我帶來。」
「他…我不敢保證耶,不知道他有沒有空。」
「少來這套啦!拜託,你們也交往兩、三個月了吧,都還沒帶過來讓
大夥多兒認識認識,你自己講,這樣說得過去嗎?」
「可是……」
我還在電腦這頭躊躇著該講什麼理由,他已經一句話堵住我。
「我.不.管,反正你們一定要到,今天我生日最大。我要去開會了
,反正就這麼說定了。」
他留給我一個鬼臉之後,就那麼下了線。
大志是我大學系上同學,某個程度來說我們也算是死黨,作實驗、跑
田野或修通識課我們都在一塊兒,有一段時間還被系上的同學嘲笑我
和大志是一對─當然他們不曉得我和大志都是同志,只是單純地把兩
個要好的男生往那種關係送作堆。
我和他倒不覺得這樣的玩笑有什麼大不了,甚至有時候還故意在其他
人面前表現得很親暱,比如說我偶爾會把便當的菜分給他吃─其實是
因為我不敢吃青椒、四季豆和芥蘭,而他也會把座位拉近我旁邊和我
一起看課本─那也只是因為他平常根本懶得帶太重的原文書。那麼做
的用意有一半純粹是玩笑成份,因為我們兩個人對彼此都沒有那個意
思。
連日久生情這回事都不曾發生,就只是親密的朋友。
唯一一次差點兒逾越那條界線,是大四上我生日那天。有幾個同學一
塊兒幫我慶生,一群人到熱炒店喝了個爛醉。不過慶生只是個名目,
主要是那一陣子研究所的考試告一段落,大家想找個機會放鬆放鬆。
那晚我被灌得很醉,連怎麼回到宿舍的都不太清楚。印象中是大志帶
我上了計程車,我就那麼睡死在車上,從下車、開門、進房間、到最
後倒在床上,一連串的過程我全都模模糊糊的,就連額頭撞到床尾的
鐵欄杆都沒什麼感覺。
「你撞得很大力耶,鏗的一聲,結果你竟然照睡不誤。」
那是第二天早上大志告訴的,我只記得半夜醒過來時頭很痛,分不清
那是宿醉或者其他原因。
我和大志住同一寢室的上下舖,我那天倒在他平常睡的下舖,不管他
怎麼吵我都不肯回自己床上;就那麼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時,感覺好
像有人躺到我旁邊,縮起身子和我靠得很近,但學校宿舍的單人床真
的很窄,睡兩個大男生其實有點克難。我記得那時渾身發熱,無意識
地坐了起來,順手就把上衣脫掉。
光著的上身微微地感覺到一點涼意,酒意也稍微退了一些,我半睜開
眼望了望四周環境,一時之間還不曉得自己在那兒。
大志就躺在我身邊。
但那時我也沒多想,好像他睡在我旁邊再自然不過,昏昏沈沈地又躺
了下去,但身體卻自然地朝他挨得更近,連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抱著他
。淡淡的酒意和枕頭上微微的汗臭味,混著他身上佛手柑一般的香水
味鑽進鼻腔,那氣味很好聞,於是我忍不住把頭貼近他的身體,想讓
自己埋進那個味道中。
但故事也僅止於此,現實並沒有發展到兩個人酒後亂性或一發不可收
拾。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買了早餐,坐到書桌前上網,我則發現自己
抱的是他的枕頭,上頭殘留著昨夜聞到的各種氣味,腦子裡鬧哄哄的
,分不清昨晚是夢或現實。
※ ※ ※
大志很有女人緣,系上有不少女生其實都在暗戀他,有時候我會很想
大聲告訴她們:
「大志喜歡的是男生,你們死心吧!」
然後伴隨著幾聲惡魔般的笑。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那種壞心眼,也
許我是在嫉妒大志吧,相較於他,我則顯得遜色很多,不管在男生之
中或女生之中。
大志交了男朋友時,他會第一個帶來讓我認識,然後私底下很認真的
問問我的意見。他喜歡的對象大概都是同一個類型,年紀小他個幾歲
,濃眉大眼帶點天真的稚氣,頭髮短短看起來乾乾淨淨,大概就是那
個樣子。有時候看多了,我還會搞不清楚是不是同一個人,或者其實
他們有重覆過也不一定。
畢業之後我們都找了台北的工作,他一樣是過著充滿女人緣與男人緣
的生活,而我也老是一個人過日子,直到他看不過去了,就會找我和
一些圈內的朋友出來喝酒聊天,或上夜店跳舞泡一整晚。我倒是不排
斥那樣的娛樂,雖然舞跳得很差,在夜店也只是充當背景一樣的角色
,我仍喜歡和他混在一塊兒。
晚上的慶生,我們一樣是找了家夜店。我約了他和我共同的朋友,再
由他們去聯絡其他認識大志的人。我想他們都會很樂意出席,因為大
志目前單身,有不少人應該都想找機會趁虛而入。
我?我可沒有那種念頭,因為我有男朋友了。
※ ※ ※
我和阿弟到店裡時,大志還沒到。我揮手朝認識的幾個人打打招呼,
帶著他先到我訂好的位子去。
「他是阿弟,我bf。」
那樣向其他人介紹時,我心裡其實是很虛榮的。不管由誰來看,阿弟
都是個上得了檯面的男朋友,他比我小了好幾歲,仍是一臉的稚氣未
脫,但眉宇之間卻還帶了點粗獷的神采,身高雖然不高但很勻稱,算
得上穠纖合度─我頭一次摸著他的身體時就這麼讚美過他,他嗤嗤地
笑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用「穠纖合度」形容他。
但其實我很少對其他介紹阿弟,就像大志說的,我和阿弟交往兩個多
月了,卻還沒帶到他面前過。倒不是沒有機會碰頭,這中間我和大志
也聚過幾次,他也常常問阿弟的事。
「你很不夠意思喔,交男朋友了都沒有帶來讓好朋友看。」
被他酸了好幾次,但我總找理由搪塞過去。
說阿弟在忙剛好沒空,或者感情還不穩定什麼的,其實都只是藉口,
我自己知道我顧慮的什麼。
我怕的是大志,我怕讓阿弟和大志見面。
大志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我很清楚,而大志在圈子裡受歡迎的程度我
也看在眼中;阿弟也是個迷人的男孩子,甚至我私底下會一直自問,
自己怎麼能交得到這樣的男朋友?會不會那一天阿弟看到一個條件好
的男孩子,自己又會落得孤家寡人。
而大志就是我這些念頭中的假想敵。這樣講對大志有些不公平,但我
無法避免地朝這個方向去揣想,於是面對這段感情就變得更加小心翼
翼。
「你說要我見的,你那個今天生日的好朋友還沒來嗎?」
「嗯,不曉得為什麼還沒到,大概工作耽擱了吧!他是我從大學一直
到現在的好朋友,他很好相處,人…人也長得很帥。」
不曉得為什麼我硬是加了這麼一句,想裝作很不經意卻反而有些刻意
。阿弟的表情微微一變,但很快又回復他一貫的笑容。
「既然是你的好朋友,怎麼現在才帶我認識他?」
「唔,就剛好沒機會吧!反正今天認識也一樣啊!」
阿弟應該也聽得出我的心虛,但他沒有點破。店裡頭這時放的還是輕
音樂,有幾個人跟著音樂在舞池裡隨意地擺動,旋著身子像處在另一
個世界般,我的目光跟著一個看起來很不錯的背影游移,一直到那個
人轉過身才認出,那是大志。
「你們來啦!」
大志身上只穿著背心,汗水在他襟前溼成半圓形的一圈,淌著水珠髮
恣意地亂翹,喘著氣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坐到我旁邊,和朝他打
招呼的其他朋友揚了揚手,最後把視線落到阿弟身上。
「終於見到面了。你好,我是大志。」
「他叫阿弟。」
我搶著替他介紹。
「你好,你是今天的壽星嗎?生日快樂。」
「謝謝。阿弟,你知道你多難見嗎,他都捨不得把你帶出來讓我們這
群朋友看看,搞得神神祕祕的。」
大志說完,朝我露出個詭異的笑,我只得假裝看不懂。像是怕我不懂
他的意思似的,又用手肘撞了我一下。
「阿弟長得很可愛耶,恭喜你啦!阿弟我跟你說,他這個人有點悶,
談戀愛也不是很在行,所以你就主動一點…不一定是在床上啦,其他
事情也是。」
「你講到那去了。」
大夥兒全都笑開了,我也總算鬆了一口氣。大志很公平地招呼著每個
朋友,畢竟他是今天的壽星,在交際方面他從不馬虎,而且大多數的
人也都把目光在他身上,不只因為他今天生日。只是,我有好幾次注
意到阿弟也會看著大志,那眼神傳達著某種異樣的情愫。
我承認我有點嫉妒,明明有男朋友的人是我。
其他人照慣例一直向壽星灌酒,大志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一張臉
醉得紅通通的,笑容也帶點純真的傻氣。印象中他很少真的喝醉,大
部份是藉酒裝醉。
「裝醉才能趁機觀察其他人,然後找目標下手啊!」
他這麼教過我,但我往往都在假裝的過程中就真的喝醉了。大志拉著
大夥兒到舞池那,跟著音樂開始扭動身體,那樣的他其實有點讓我心
動,好像大四那個晚上的感覺又回來了,即使坐得離他有段距離,我
彷彿可以聞得到他的呼吸中的濃濃酒味,和他身上一向散發出來的佛
手柑的香水味。
我有些暈眩,分不清自己對大志究竟抱著什麼情感,那像是超出了友
情的界線,卻在看似愛情的地帶擺盪著。
阿弟一身汗地坐回我身邊,將我拉回現實的世界。
「大志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耶,而且跳起舞來很放得開喔!對了,你
怎麼不下去跳啊,一起來嘛!」
他把我拉離座位,帶著我混入人群之中。我的視線對上大志的雙眼,
發現他似醉似醒地看著我,眼神帶點迷離的渙散,卻有種說不出的魅
力。他朝我走過來,伸出手來作了個邀請的動作。
「請你陪壽星跳支舞。」
我不好意思地望向他,正想轉頭看看一旁的阿弟,卻被大志一把拉了
過去。
「壽星要求還有猶豫的啊!」
他的手環上我的腰際,明明音樂是首快節奏的舞曲,他卻自顧自地拉
著我跳起華爾滋;旋律不明,節拍失序,但我們踏著熟極的舞步在原
地轉著圈滑著步─畢竟我們一塊兒修了同一門土風舞課,也在考試的
時候因為女生太少而湊成一對應試,對我們來說,腦子裡的旋律像是
和著呼吸似的,即使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跳了,身體卻很主動地記憶起
那些移動與伸展。
「為什麼我得當女的?」
「我沒當你是女的啊,我只是把你當成是我的另一半。」
大志的神情有些飄飄然,但說著那些話的語氣卻是鎮定的。我嚇了一
跳,原本舞動著的雙腳突然像生了根無法移動,只是定定地望著他。
舞曲的聲音像被濾到了耳膜之外,大志也停下腳步。他微笑看著我,
卻讓人分不清他是醉了還是已經清醒。我不確定其他人有沒有聽到那
些話,更擔心的是,阿弟是不是聽見了。我回過頭想找尋阿弟的身影
,卻看見他和其他人玩開了,光著的上身緊貼著另一個大志的朋友,
渾然忘我地沈醉在那個世界中。
我閉上眼想假裝沒看到那一幕,卻感覺唇上一陣溫熱,那舌尖緩地滑
過我微張的嘴,向我口中探索。
心像是一點一點被懸拉到半空中,盪著。
※ ※ ※
我和大志有好一陣子沒有見面,甚至在線上也沒有什麼交談,不是他
設離開就是我設忙碌,連線狀態很自動地在彼此隔出一道牆,於是我
們固守在各自那一邊,沈默著。
那天的慶生就這樣草草結束,蛋糕都還來不及切,就連生日願望也還
沒說出口。離開的時候,我、大志和阿弟都沒有什麼交談,很有默契
地封緘著語言,怕一說出口就是傷人的話。
有幾次我幾乎要問大志,那個吻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那只是因為那
天他喝醉了,根本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或是因為他正值單身,渴望
有個人能親吻擁抱,甚至他也可以說是因為生日,他想要個不一樣的
生日禮物,這些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就算因為那個吻,使得我和阿弟分手。
但大志沒有解釋,是愧疚是抱歉,還是其他的原因,他都沒有說。一
個吻於他而言稀鬆平常,或許只是這樣。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個吻打亂了我原本的心思;我以為自己交了個男
朋友,愛情正要萌芽,那些屬於吃醋或嫉妒的心理都是愛情的一部份
,我是這麼想的。
「我覺得他不是真的喜歡你喔,你看他和其他人跳成那樣。」
這是那個吻之後,大志附到我耳邊說的話。
我很生氣,氣他怎麼可以這麼主動,拉著我跳舞,吻我,甚至當面質
疑阿弟和我的關係。但也許我只是氣自己只能任由他這麼武斷,卻不
敢正面否定他的話;我氣他說的可能是真的,也氣他說中我最擔心的
事。
說穿了,我只是氣自己對愛情的懦弱罷了。
而如今的冷戰,也只不過是我還找不到台階可以釋懷那些感受。
※ ※ ※
我和大志的生日差了一個月。那天早上他對我說「生日快樂」的時候
,一時間我竟有些無法適應。
「謝謝。」
送出這兩個字,我猶豫著要不要把狀態設為忙碌。
「你現在在忙嗎?」
「還好,但9:30有個會要開。」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舉動似的搶先一步問了。但是看到他的訊息,我心
裡是高興的,生活中習慣了有這樣一個朋友在,一直相對無言總是有
點兒不自在。
「我們那天都沒有吃蛋糕,我也沒講生日願望耶。」
「是嗎,我忘了。」
這種時候他還在提那天的事,讓人有些哭笑不得。大概是看我的回應
沒什麼與緻,他安靜了好一會兒。
「你還在生氣?」
「沒有。」
我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生氣,但手指卻遠比思考快速,很自動地
敲出那幾個字。
「那我說對不起的話,你會不會比較好過?」
「不會,所以算了。」
他那樣問反而讓我有些無名火,所以回答也顯得很不客氣。
大志沈默了很久,久到幾乎讓我以為他是不是察覺到我的情緒,於是
索興不再多說。我乾脆把對話視窗縮小,專注在另一個工作的視窗。
說真的,大志會主動找我說話,應該也表示他讓步了;我突然覺得自
己有些孩子氣,不曉得在固執什麼,明明自己心裡想就這麼回到以前
的關係,但言語上卻絲毫不肯讓步。
我其實是希望他可以再說些什麼的,但屬於我和他的對話卻不再閃動
,螢幕最下方的狀態一片死寂。我強迫自己的心思回到工作上,和同
事討論、和老闆開會、在會議室裡對著客戶作簡報,試圖從剛才還紛
亂的思緒裡跳開。
再回到位子上時,我發現那個視窗急促地閃動著,卻仍然故作鎮靜地
慢慢喝了口茶,還回了幾封工作上的信,假裝自己不在意─卻不曉得
自己在假裝給誰看。等到終於找不到其他事情可以做,我才終於開了
那個對話視窗。
「那如果說我喜歡你的話,你會不會比較好過?」
視窗裡靜靜地躺著他最後傳來的文字。
訊息接收的時間是上午9:31,送出的人是「大志(聽聽我的生日願望)
」,而他的狀態仍然顯示著「線上」。
仍然,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