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要先睡了喔!」
大威像個孩子一樣跟我道了晚安,脫掉了身上的T恤和短褲,就往床上躺平
。他睡在我平常會躺的位置,沈穩的呼吸聲很快就在耳邊響起。
和他在嘉義住過幾晚,我其實很習慣他只穿著內褲睡覺的習慣,也許是因為
身在異地,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或者那挑動了一點視覺上的欲望,卻不
至於引起太大的身體反應。然而,在自己的房間裡,自己所熟悉的空間中,
當所有看到、接觸到的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的時候,大威意外的介入就成了
某種刺激。
他的身體側臥著,起伏的曲線映著窗外的微光,在黑暗中構成一幅靜物畫。
時鐘指著半夜三點半,滴答聲像是放大了好幾倍似的。我吞了吞口水,清楚
聽到那樣的聲響落到耳中;這樣的夜晚太安靜,好像連心跳聲都會吵醒他似
的,我把桌燈關掉,只留下螢幕的亮光。
我小心地放輕按鍵的力道,和Will聊著。
〔不會吧,就睡在你床上!〕
〔沒辦法,他房裡有蚊子,而電蚊香液又剛好用完了,而他也不好意思把我
房裡的拿去用,而且他說少開一台冷氣省電又環保。所以,就是這樣。〕
我像在解釋給自己聽似的破例打了很多字。
〔我又沒說什麼:)〕
他給了我一個笑臉,那中間藏了很多未竟的意味,我看得出來,一時之間卻
想不出該怎麼回答。見我沒有說話,他不死心地又追問:
〔那你喜歡他嗎?〕
〔我跟他是同事。〕
〔辦公室戀情才精彩啊!你喜歡他吧?〕
〔又不知道他是不是。〕
〔那是兩回事。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我都老人一枚了,對我來說,他像是個小孩子。〕
〔誰跟你討論年紀,我是問,你對他的感覺。〕
我沈默了半晌,腦子裡閃過和大威相處的片段,通常都只是很平常的畫面,
他來問我工作上的事,在飯店裡討論開會的細節,或者我們聊ZET 的表演,
而他也想學電吉他等等;那畫面裡有他的笑容,他說話的表情,他看著我時
的眼神。對他究竟有什麼感覺,那是喜歡嗎?那是種朋友之間的好感,或是
足以燃起愛情溫度的友誼?
我逃避著這個問題,因為沒有自信給他正確的答案。
〔好,你喜歡他。〕
〔你不要擅自幫我下結論!〕
像被人說穿心事,我突然慌了。
〔有什麼關係,承認喜歡一個人有那麼困難嗎?〕
〔那你自己呢?你敢向喜歡的人告白嗎?〕
〔那不一樣啦!〕
是啊,承認喜歡一個人,和向自己喜歡的人表白,那中間相差的不僅僅是鼓
起勇氣、遞上鮮花或情書那麼簡單,尤其當你喜歡的是和自己同樣性別的人
,那需要多大的心臟強度才足以承認和說出口。我分明知道兩者的不同,卻
故意混淆彼此讓自己的膽怯找到寬宥的理由。
〔那我問你,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Will沈默了,面對愛情的詰問,我們好像都很容易變得手足無措。
我不想催他,但至少知道他也一樣會被這樣的問題困住時,我稍微好受一點
─儘管這個想法多少讓我有一些罪惡感。我變換視窗瀏覽其他訊息,直到他
的對話螢幕閃動。
〔我和他是好朋友,但他不知道我喜歡他。〕
他這麼告訴我。
看著螢幕上那一排字,我心有戚戚地想安慰他一些什麼話,但手卻停在半空
中;所有的情節似乎都是老套,這就是我們的愛情世界裡不變的戲碼。只是
,他很確定他的心在那裡,而我卻依舊徘徊在過去,走不出來。
〔你該睡了,不要讓小帥哥在床上等太久。〕
也許是氣氛有些沈悶,他丟了這樣一句玩笑話過來。我正想回應他,他已經
離線了。
闔上電腦,我摸索著爬上床,睡在他身邊。因為不是我習慣的位置,我花了
好一點時間調整及適應我的睡姿,床墊因為我的翻動而震盪起伏著。大概是
察覺到這些騷動,他突然翻了個身面對我,一隻手無聲無息地伸了過來,壓
著我。
夜靜得出奇,他徐緩的鼻息和我急促的呼吸成了對比,但落到耳中同樣讓人
不安。
我緊張地沒敢看著他,但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呼吸聲仍平穩而低沈。我
睜開眼睛,或許是適應了黑暗,我可以清楚看見他身體的輪廓和胸膛的起伏
,而那也確實地喚起我本能的欲望;我怕吵醒他,盡量壓低了呼吸想移開他
的手,但心裡某個角落又眷戀著那樣的重量。我想起曾經躺在我身邊兩年的
他,想起每一個在我這兒過了一夜,而我不記得名字的男人。
現在,躺在這兒的是大威,我們會有一個開始嗎?
那一晚,我失眠了。
※ ※ ※ ※ ※ ※
大威在吃過午飯之後離開,房子一下子又變得空空盪盪的,好像他的離開,
帶走了某種決定性的什麼,足以影響這個空間,影響我內心的。
我躺到床上,試著讓自己睡著,但即使身體很疲倦,精神上卻有種亢奮,那
種感覺很奇怪,像是抽了大麻一樣;我在研究所的時候曾經跟著教授到舊金
山的大學開會,當地的學生帶我到市區的夜店裡跳舞,給了我二十幾歲以來
的第一根大麻。
印象裡,店裡的音樂放得很大聲,在昏暗的空間裡,舞池的各色燈光不時投
射過來,裡頭閃動著一個個妖豔的男女,放肆地在舞動身體;我從滿佈塗鴨
的髒亂廁所逃回來時,他們給了我一根大麻。
吸第一口時還沒什麼感覺,還能聽得到音樂聲仍在耳膜中鼓震,但心慢慢地
像懸在半空中似的,我抬起頭試圖呼吸點新鮮空氣,只見到白色的煙霧盤旋
繚繞在頭頂的空氣中,在舞台燈光裡飄忽浮動,感覺自己好像也身在那兒,
俯著身,望著底下抽大麻的那個自己。
舊金山對我來說是個難忘的地方,不只因為那次抽大麻的經驗,也因為在卡
斯楚街上,我第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男人的手,無需避諱。他是我第二
任男友,同班同學。我們在自由活動的那天晚上搭車到卡斯楚街一帶,沿著
水泥圍牆摸索前進時,我們並不十分清楚該怎麼走,但就像嗅到某種同類的
氣味一樣被牽引著,直往街的中心地帶前進。
我永遠記得抬頭看見大大的彩虹旗在半空中飄動時,我幾乎抑制不住心中的
激動,主動去拉著他的手,而他也沒有抗拒。我們就像兩個剛學會牽手動作
的孩子,十指交扣,在那樣的道路上微笑前行,往彩虹的方向。轉過彎,卡
斯楚街的樣貌終於完整呈現在我們眼前,隨處可見的彩虹標誌、旗誌,一對
一對擦肩而過的男男與女女,他們有的牽著手,有的環著腰,目光中流露出
無比的自信與自在。
我們就在這條街上,在這樣的同志聖地!
「我們在這裡接吻,好不好?」
他大著膽子向我提出這個要求。
我想也沒想,主動把他拉近身,湊上自己的唇。那並不是我們交往後第一次
接吻,但在那樣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是第一次。
我們就這樣當街親吻、擁抱對方,同時帶著那樣的感覺,回到飯店的房間裡
。只是,那段愛情只維持了一年,大概是離開了舊金山,屬於我們的愛情的
魅力也隨之消退,於是自然地走向分手。
我腦子想著大威,想著昨天晚上躺在眼前的他。當右手輕撫著那身體的曲線
時,我感覺自己每一吋神經都在騷動著,變得異常地敏感;我把壓著的左手
輕輕地移近他枕在頭部的右手,就那麼安靜地擱著,一夜。
回想起來,那是讓人安心的觸碰,相較於我不安的心。
我大概是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八點多,我抓過手機,確認一下現在到
底是白天或晚上,終於決定該出去吃點東西。只是,身體的感覺還在,前一
刻像是夢境一樣的大威身體的觸感依舊停留在指尖;我驚訝於自己已經陷了
進去,卻無意迴避。
上了線,Will不在。
我在留言板上逡巡,看著一個個尋求一夜情的留言,點進去看看他們的照片
。其實我對長相的要求並不高,對我來說,那只存在於見面的第一眼,在關
上燈之後,一切都只能依賴身體的觸感。尤其是現在,我只是覺得我需要一
個身體能撫摸、陪伴,我以為那樣才能揮去大威從昨夜起一直留在我意識中
的印象。我也不能找Will,不只因為我們之間只是單純的網友,我不想破壞
這層親密;而且,他也不住台北。
二十四歲,一百七十六公分,七十公斤,學生。
我點了進去,看了一眼這個男孩的照片,依著上面的電話打過去。
愛情也可以這麼簡單,該有多好。但我得到的只是一個夜晚,無關愛情。
※ ※ ※ ※ ※ ※
除了有表演的晚上因為時間的關係,大威不得不在我那裡過夜,有時候他也
會在我那兒先住一晚,隔天一起下去嘉義開會,省去約定會合的麻煩。我很
自然地在浴室裡多放了一套他專用的牙刷毛巾,但也提醒自己,這並不意味
著什麼關係的進展。
這樣的提醒很刻意,我知道,但我必須這麼想。
而他大部份時間就睡在另一個房間,不再和我擠一張床。我並不把他當成室
友,也沒主動提要他搬過來一起住的話題,而我沒有說,他自然也不會問。
就像他說的,我也會有自己的私生活,那是我不想也不能讓他看見的。
每週例行性的會議,我們一樣一早搭了高鐵下去。
「學長,今天晚上Abel他們也有表演喔!小文說,他們終於找到吉他手了,
今天是第一次出場亮相,不過是個女生。」
「那晚上我們一定要去捧個場囉。」
「對啊,而且聽說是個很酷的女生喔,小雯─是那個女生的小雯,她說那個
女生就像NANA那部漫畫裡的那個女主唱一樣。學長你知道那部漫畫嗎?」
我點點頭,但想起的是那部漫畫裡NANA以外的其他男性角色。
「學長你真的看過蠻多漫畫耶,上次ZETMAN你也看過,老實說,這兩部我都
沒看過漫畫,倒是NANA我看過電影。」
「他們怎麼找到吉他手的?」
「聽說是貼徵人啟事,然後他們練團的時候約過來搭配看看,就馬上錄取了
。馬上喔,感覺很隨便吧,記得我剛進公司,還回家等了三天消息耶!」
「那她吉他應該是很強吧,Abel他們才會馬上抓住不放啊!」
「那學長你是說我很糟嗎?」
大威皺著眉頭對我苦笑。
「唔,用人是經理決定的啊,我沒有權利過問。」
「那現在呢?」
「算是不錯啦,至少各方面都很好啊!而且除了工作能力之外,業主對你也
很有好感啊!」
我故意挖苦他。
「你是說,小葉嗎,唉……」
「他對你印象真的很好喔,每次開會不是都主動買飲料請你,而且老是會繞
到你身邊搭你的肩、拍你的背之類的,我可沒有這種待遇喔!」
「他是想吃我豆腐吧,他還拍過我屁股耶!而且他明明也有請你飲料啊!」
「那是順便的吧!他都是先問你喔。」
「唉喲,學長你不要愈描愈黑,我真的很怕他這樣的人啦!」
我笑著,但藏在心裡的是一絲吃醋的心態,對於小葉這樣大方親暱地對待大
威,我卻只敢刻意和他保持同事關係的距離。
那點醋意,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