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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八坪大的會議室裡，開得過強的冷氣讓身體升起一股寒意，簡直不像是
  夏天該有的溫度。裡頭還沒有其他人，我和大威找了位子先坐下，把筆記型
  電腦和文件擺到桌上。

  開機的畫面在螢幕上閃動著，我偷空走到落地窗前，向外頭張望。窗外是南
  台灣典型的氣候，陽光亮得刺眼，天空藍得像要滴出水來；因為這兒不是位
  在市區，附近的道路見不到多少車子，反而還能看到幾隻野狗臥在水溝邊打
  盹，在煙塵中百無聊賴地互相望著。

  「王經理，你到了！」

  宏亮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一聽就知道說話的是我們這邊的窗口，小葉。我其
  實只在投標那天見過他一次，其他就是往來幾次的電話聯絡，對他的印象就
  是他微胖的身型和與那身材相襯的嗓門，以及他一慣爽朗的笑聲。從那聲音
  裡可以感覺得出那種南台灣的人特有的熱情和直接，是個很容易讓人有好感
  的傢伙。

  「你好，葉先生。」

  我伸出手，禮貌性地寒暄。大威跟著站了起來移近我身旁。

  「什麼葉先生，叫我小葉就好了，以後見面機會多得是，叫什麼先生的多見
  外。」

  他沒理會我伸出去的手，倒是一把就把我抱了過去，過於熱情的擁抱讓我有
  點不知所措。靠近他時，可以嗅得到他髮間頸後淡淡的男人氣味，是那種身
  材壯碩的人會有的汗臭味，並不特別刺鼻，對我來說反而帶點挑逗的意味。
  他的擁抱帶著點蠻橫的力道，我輕輕使力卻掙脫不開，也只得由著他這樣的
  打招呼方式了。

  「那你也不用叫我王經理，叫我阿漢就好了。」

  面對熱情的人，我知道得跟著他這種方式走，這是我在工作上學到的。對於
  我的直接他倒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地又綻出笑聲。

  「好，我就叫你阿漢。哈哈。咦，旁邊這位是…‥」

  他這時才注意到站在我身旁的大威。
 
  「我的同事，大威，以後會跟著這個案子往你這兒跑。」

  我看見大威臉上有點尷尬，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小葉算是職場上的老江
  湖了，二話不說也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喔，年輕人身材很不錯，感覺有在練喔！應該剛退伍吧？」

  「對。」

  他在大威身上狀似親密地捏了幾下，看大威臉上一陣紅，我趕緊替他回答了
  。不知怎麼的，對於他的反應，我竟微微地有些激動。小葉竟也沒急著鬆手
  ，從他眼神手勢裡我看到某種異樣的神采，那雖然一閃而逝，但我知道自己
  應該沒有看錯。

  「小朋友剛接觸這方面的工作，還沒什麼經驗，所以帶他出來見見世面。不
  過能力上你可以放心，他也是本科畢業的，在這方面倒不算是新人。」

  我客套地向他解釋了幾句，也驚訝於自己可以那樣毫不在乎地說出這些世故
  的說辭。

  「好，好。還有二十分鐘才開會，你們先坐一下，我有點事要忙，待會兒十
  點，我們準時開始。」

  小葉似乎有點不捨地放開手，又是陣爽朗的笑聲盪開來，然後晃著屁股輕巧
  地開門離去。我鬆了口氣，看見大威臉上已經滲出一點汗，明明是個溫度偏
  低的冷氣房，可見他剛才有多緊張。

  「對他的熱情有些吃不消吧！放輕鬆。」

  我帶著笑的語氣裡不自覺地透出滿滿的關心，說出口時自己才有所警覺，但
  大威大概是還沒鎮定下來，只是朝著我露出苦笑。

  「這算是職場性騷擾嗎？」

  他開了個玩笑，連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  ※  ※  ※  ※  ※

  早上的會議先確認了接下來的工作，主要是說明我們會針對他們內部做一些
  需求訪談，以及就一些技術上將達成的功能項目進行討論。小葉對業務上的
  細節似乎不怎麼在意，不時用笑聲帶過一些雙方可能產生的歧見衝突。對於
  這樣的討論，其實以我的個性是必須盡量字斟字酌，畢竟這關係到將來驗收
  可能引起的誤解。但他似乎不這麼想，來來去去總是這幾句：

  「我相信你們做得到啦！而且今天才第一次開會，先討論個大概就好了。」

  大威負責把整個討論過程作記錄，我看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還不時
  空出手來在筆記上寫些什麼，以新手來說，他的動作倒是非常俐落。

  對方一共來了四個單位的代表，但因為都只是底下的員工，所提出來的並不
  見得是定案，而且詢問他們的事情也只能得到片面的回應，通常還是得讓他
  們把問題帶回去請示主管。整場會議下來，我腦中所理出來的重點沒多少，
  倒是大威的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地打了一大篇。結束的時候，我朝他比了個
  大姆指的手勢，同時起身遞過出席單讓每個人簽名。

  「那今天的會議記錄我們回去整理之後，會先寄給葉先生，再麻煩他轉寄給
  各位確認看看有沒有遺漏要補充或修正的。」

  「沒問題，沒問題，這個我會提醒他們。」

  小葉跟著其他人走出會議室之後，我坐了下來，鬆了鬆領帶。再望向窗外時
  ，才發現正午的陽光異常地刺眼，在瞳孔上留下扎人而迷離的殘像。開門聲
  響起，小葉又走了回來。

  「你們別急著走喔，等我一下，我中午請你們吃個飯。」

  「那怎麼好意思。」

  「有什不好意思的，就這麼說定了，阿漢，還有，大…大…大威，對吧，你
  瞧瞧我的記性。我一會兒就過來。」

  他強硬的態度和剛才開會時的圓滑倒是判若兩人，我想想這附近我也不熟，
  就懶得再多說什麼。

  原本以為我們只會在附近隨便找個餐廳吃飯，沒想到小葉說要開車載我們到
  市區去。他說這附近其實沒什麼好吃的店，市區他熟，而且可以順便送我們
  回飯店。我們還遲疑著，他已經開了車門，一把將我們兩個推了進去。

  「還有什麼考慮的，反正你們不差這點吃飯時間吧！待會兒如果有時間，我
  還可以先載你們在市區繞繞，今天就由小葉我當你們的司機，帶你們熟悉熟
  悉我們嘉義。」

  小葉的神氣簡直會讓人以為他是什麼嘉義觀光代言人。我一向不愛和人爭論
  ，尤其面對這樣的人更是束手無策，也就由得他。大威還是小孩子性格，也
  或許是適應了小葉這樣的個性，倒一反先前的侷促，竟主動發出聲音。

  「好啊，我想去嘉義高中看看耶，因為我有個高中同學在那兒教書。」
 
  「那有什麼問題。」

  「這樣太麻煩你了吧！我是說，你下午應該還要回來工作吧。」

  小葉很快地朝我揮了揮手。

  「沒關係，我上班時間很自由，更何況以後要麻煩你們的事情才多，不趁現
  在巴結巴結你們怎麼行。」

  一說完，好像是被自己的幽默感給牽動了，反而自己跟著爆出笑聲。

  ※  ※  ※  ※  ※  ※

  小葉的嘉義，也是曾經的他，的嘉義。

  他就是嘉義高中畢業的，以前從他口中倒聽過不少有關嘉義的事─城隍廟、
  文化路小吃、雞肉飯、噴水池、日月潭，那些過往他口中的一個個名詞，曾
  經鮮活地佔有我的記憶的大部份。我和他來過嘉義幾次，有時候陪他回家，
  有時候載他往返台北，有時候，只是憑弔過去。

  坐在小葉的車上，車裡頭廣播電台的台語口音給人種樸實的親切，簡直像是
  鄰居在你耳邊叨唸著似的，而播放的歌曲也是清一色厘俗的台語歌，女聲哀
  怨男聲忿懣，予人一種愁腸百轉的情致。

  我們在通往市區的道路上緩緩前進，經過交流道時，某種既視感一樣的印象
  倏地打進腦子裡；我並不確切地記得是不是走過這條路，但那種似曾相識卻
  像是往記憶深處掏挖般地一一掠過腦際─人行的姿態、風流動的聲音、陽光
  的溫度，和那光線把影子強烈地印在地上的暗影，一切的一切都像在確認什
  麼似的往腦中的印象疊合。

  這是我記憶裡的嘉義，和他一起來過的嘉義。

  我記起阿里山上的日出，兩個人窩在一件雪衣裡等待陽光初升的雀躍不安，
  口中呼出的熱氣沾在眼鏡上形成一團白霧，他笑著把我眼鏡摘下，替我擦掉
  霧氣的時候，我趁機在他頰上輕啄，惹得他咯咯地笑出聲來。太陽光還沒升
  起，我已經看見他臉上朝陽般的光彩。

  我記起嘉義高中中庭的雨豆樹下，他的身周被墜落的黃葉圍著，渾身散發出
  某種出塵的美感，我戲稱他是維納斯，他反駁說他是男的，不想當維納斯。

  「那你當大衛像好了。」

  他滿意地點點頭，似乎喜歡我這個比喻。

  「不過大衛像得脫光衣服喔！」

  那晚，我親眼看著我口中的大衛像，誘人的胴體在昏黃的夜燈中閃著點點金
  光。

  我也記得我們兩個人騎著他老爸的中古機車，在梅山九彎十八拐的惡路上前
  進，他從後頭摟著我的腰，不時對著我耳朵吹氣，弄得我陣陣麻癢。我們在
  因為地震而寸斷的道路上拍照留念，分站在裂縫的兩邊，對著相機擺出毫無
  新意的勝利手勢。

  那裂縫後來搶修過，但每回遇到地震仍像被提醒著似的免不了又再裂開來，
  好像怎麼也修補不好。

  多像戀人的關係啊！

  他出國之後，我還偶爾會打電話給他的父母，畢竟他們不曉得我和他的關係
  ，我曾經是他那麼要好的朋友，真的從此不聞不問也太奇怪。更何況，我喜
  歡和他的父母親說話，與自己嚴肅的父親相比，我從他們身上得到更多名為
  家庭溫暖的東西。

  而那是我向父親坦白之後，就不再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