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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難得接了一個嘉義的案子,每個星期得南下兩天,一天是例行會議,一
  天則到機房或辦公室作業。因為是小公司,我們不輕易投標離台北太遠的工
  作,一方面節省南北往來的交通費和住宿費,另一方面花在上頭的時間成本
  其實並不划算。


  「反正現在有高鐵,並不會花太多時間,用金錢換取時間好了。」


  經理很爽快地這樣自我解嘲,讓人猜不透他心裡怎麼想。


  大威是公司的菜鳥,對公司的業務等於是一張白紙,所以每個星期由他和我
  下去,投入一個新案子當作開始。

  他似乎對這樣一個案子頗為興奮,卻也掩不住那股緊張的情緒,把我事先丟
  給他的資料全都看過好幾遍,自己也上網去找了相關資料整理過,還不時纏
  著我問東問西,那種對工作投入的熱忱一如剛進公司時的我。


  「你放輕鬆點,還只是剛開始,先開幾次會瞭解狀況再說。」


  雖然口中這麼說,但我仍被他那種坐立不安卻又蠢蠢欲動的興奮之情所吸引
  ,大概像廣告還是網路上說的,認真的男人最帥氣。大威也的確長得好看,
  短短的頭髮剪得俐落,永遠沒刮乾淨的唇上與下巴可以見到點點鬍髭,一點
  一點地延伸到兩腮,那對我而言真是要命的吸引力。但我最愛看的,是他一
  臉靦腆憨厚的笑容,那在時下的年輕人臉上不容易看見。


  如果他是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即使他不是,我想他也已經在我心裡頭佔
  有一個位子。


  大威小我六歲,剛從研究所畢業,當完兵才又投入職場。那頭短髮有部份原
  因是還沒時間留長,但卻正好是好看的長度。他就坐在我右前方,有時候我
  會情不自禁地盯著他的後腦出神,倒不見得是看著他,感覺上像是沈溺在自
  己對男人背影的想像裡,那種看不見正面,只能由他後腦擺動的角度,微聳
  著的肩膀或不時輕刮過領口的頭髮揣想那男人的心思、表情,那並不帶任何
  非份的想望,而純粹是欣賞的角度。


  「那我們明天一早搭高鐵下去嗎?」


  「嗯,我們直接約在七點半在火車站,沒問題吧?」


  「Of Course。」


  他笑著作出一個敬禮的動作,那神情之中竟帶點認真的意味,惹得我心頭一
  陣慌亂,像從他眼裡看到了曾經熟悉的神采。


  我一下子就恢了鎮定,同樣朝他作了一樣的動作,只是刻意用輕鬆的笑容帶
  過。畢竟在圈子裡打滾了這麼多年,該有的世故與成熟我一樣不少─或者該
  說是心態上老了吧!


  只是,面對愛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成熟,或者只是用著自以為是的
  世故,那樣的面具示人。


  我不知道。


  ※  ※  ※  ※  ※  ※
 
  結束上一段感情的時候,出乎意外的我並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小我三歲的
  男人說他要出國去讀書,分手對彼此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你真的這麼覺得?」


  我問他,他低頭看著手上我們一起買的戒指,沒有答話。我並不是非要一個
  答案不可,只是在那種情況下,好像非得問個什麼來確認;因為我從來就不
  是個有自信的人,許多事情我一定要藉著其他人的意見來幫自己確定,工作
  上是,感情上是,就連結束也不例外。


  而我也說不出「不分手也可以繼續下去」那種話,我清楚自己對感情的態度
  ,那種必須相隔兩地無法時常見面的愛情,我一樣沒有自信。也許由他提出
  來,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於是我們平靜的分手,他仍戴著那只戒指,在出境的門口朝我輕輕地揮著手
  。在他身後有著一整個大玻璃窗的陽光,像要吞噬他似的將他融進去那風景
  裡;他手上的戒指閃著眩目的光,而那風景裡不再有我,我只待在落入陰影
  的這一端,微笑、駐足、觀望。
 
  飛機在清朗的天際劃開一道痕跡,我才發覺那道刻在心底的傷,痛著。


  站在火車站的南3門,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在走動著,整個車站大廳像剛醒來
  一樣還沈浸在微鼾的睡意中。我的視線落在縮著身體躺在車站裡的流浪漢,
  他背朝著我,身體的陵線以規律的呼吸起伏著,那捕捉著我目光的姿態與過
  往記憶產生些許疊合,但卻又很快地錯開。


  「學長,我沒遲到吧?」


  大威略顯慌張卻精神抖藪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轉過頭看著他,沐在晨光中的身影結實地打進我眼裡,真是個漂亮的男孩
  子─我這麼想。


  「沒關係,應該是我早到了。」


  微抬著頭望向他,我竟有點心動。


  「走吧!」


  他輕巧地提起我放在腳邊的行李,動作熟練自然。


  「我自己拿就好了,我可不是那種愛指使菜鳥的前輩喔!」


  我很快地從他手中奪回自己的行李,不知怎麼地使上了點力道;大威臉上露
  出了點驚訝的表情,但還是笑嘻嘻地任我拿回去。


  「我只是想,這個作為讓學長等我的陪禮嘛!」


  「你有的是陪禮的機會,不急在這一次。」


  用笑容掩飾了我的尷尬,我先一步往樓梯前進。我們一前一後沈默地走著,
  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總覺得和他之間存在著一點不自在的氣氛。我拿起
  手機,向經理報告了我們的出發時間。不經意地瞥向他時,才發現他專注地
  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怎麼了,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學長,你很熱嗎?你的臉有點紅喔!」


  我愣住了,一時之間想不到話來回答。


  「唔,我……我對地下室一向有點敏感,來這種空間裡常常會覺得,嗯,悶
  熱。」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講過最蠢的謊話了,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大威卻像頗有
  同感似的點了點頭,認真地附和。


  「好像真的會這樣喔,有些人對這種空間本來就會比較敏感,因為通風不良
  或者空氣比較不流通,嚴重時還會呼吸困難……」


  不知道是為了配合我還是有同感,他還真的煞有其事地發表起演說,我有點
  哭笑不得,卻也為他的單純而觸動著。


  「好了,大醫生,我們進月台吧!」


  把車票塞給他,我推了他一把,一起走進月台。


  ※  ※  ※  ※  ※  ※


  大概是看我沒什麼精神,大威也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作聲,偶爾想起
  什麼地看了看窗外,或者拿出筆記本來寫了些什麼。我不時偷偷注意著他,
  覺得他的舉動十分有趣。


  沒有多久,當我再轉頭想跟他提醒等一下開會的重點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頭微微靠向我這一側,以一種安詳的表情正對著我。


  我有多久沒有這樣看著一個男人的睡臉了呢?


  和他分手之後,也和幾個男人有過來往,但都只是因為無法忍受一個人,而
  在網路上找來的,一個個短暫約會的對象─我這麼定義和這些男人的關係,
  是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會和他們有什麼發展,我想他們也是一樣的吧!只是因
  為夜晚太寂寞,而那種被孤獨所啃噬的滋味太過難受,想找一個人,一段邂
  逅來互相陪伴而已。


  於是,抱著對方入睡,在清晨醒來時喚醒彼此,也許共進早餐,也許只是享
  受一杯咖啡的溫熱,然後道別離開。我沒有特別去注意他們睡著的樣子,只
  記得夜晚彼此低聲呢喃喘息的聲音。


  看著大威的睡臉,我竟然有種吻他的衝動,但那個衝動我自己知道並不帶點
  欲望或者激情,就只是單純的,一個吻。但我終究沒敢這麼做,我讓自己面
  對著他,同樣閉上眼,想像著和他對望入睡的模樣,如同過去和他的曾經。
 
  叫醒他時,他倒是很快地睜開眼,沒有一點剛醒來的惺忪。


  「學長你都沒睡啊!想不到高鐵坐起來蠻舒服的,很好睡耶。」


  「我們老人家需要的睡眠比較少啊!」


  我仍用玩笑話帶過,總不能告訴他,我一直在看著他的睡臉吧!


  「學長,我發現你很愛說自己老耶,明明你也沒大我多少啊!」


  被他這麼提醒,我才驚覺自己好像真的有這個習慣性。待在這個圈子久了,
  「老」成了一個常被點出來的事實,好像一過三十歲,就是跨進了另一個世
  代,於是也不自覺得老提醒著自己這件事。以前上網,總肆無忌憚地在各個
  同志討論區、聊天室逗留、發聲,渾然未覺自己揮霍著時間與青春,以為人
  生就該這樣盡情投入。等到了這個年紀,上網發現一切都以一種飛快的速度
  更迭交替,火星文、次世代語言在同志圈也自成姿態地襲捲擴散著,自己反
  而真成了裹足不前的老人了。


  有幾次還看到一些二十出頭的小孩子,也恣意地在網路上哀怨著「我是個老
  人」這種話,看在眼中還還真是情何以堪。


  「我的確是比你老啊,唔,老了六歲呢!」


  我扳開手指數給他看,他很快地揮揮手阻止我。


  「人生三十才開始……咦,是三十嗎?還是四十?不管啦,反正學長你才剛
  開始嘛,更何況,你一點也看不出有三十歲啊!」


  「看不出有三十歲,但真的三十歲了。」


  我抓住他話裡頭的意思開自己玩笑,他倒也沒察覺─真是個單純的男孩。


  大威大概是想不到該回答什麼,歪著頭似乎在咀嚼我話裡頭的意思,沒多久
  倒是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好了,我們該停止這種年紀的討論,準備下車了。」


  他笑著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車廂因為他的笑容一下子
  亮了起來。我突然想到他剛才說的「人生三十才開始」,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開來。


  這會是個開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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