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跟在他後頭,總覺得這個男人充滿了神祕,我現在仍不知道他是誰
,他似乎也沒有告訴我的打算;他知道我剛才在偷看他,他怎麼猜到
的呢?
車子一路經過了台北車站,我剛才示意他下車,他竟回答我「還沒有
到」,不是要我陪他去看電腦的,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不容許
自己處在這種模糊的位置,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像個謎,我偏偏找
不出離開的藉口。
或者,是我自己根本不想離開。
「我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誰而已。」
我說服自己。
在北投換了車,我知道我們要去新北投。
「去洗溫泉,不反對吧?」
「我以為你要去看電腦的。」
我有點生氣。
「洗完再去吧,難道你還有事?」
他的語氣彷彿吃定我拿他沒輒,一副「你上了賊船了,只能聽我擺佈
」的神氣。我也不知哪來的耐性,竟沒衝動地拉鈴下車。不過話說回
來,捷運上既沒有鈴可拉,而且到新北投也只有一站,自己還真是進
退不得了。
「去泡溫泉我也無所謂,但你得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
我的英文名字的;我不記得系裡頭有你這號人物。你現在不講,等一
下下車,我立刻坐另一班回台北。」
我直截了當的問法,倒讓他嚇了一跳。
他朝我淺淺地一笑,轉過頭望著車窗外不停向後逸去的建築物和店招
。車窗分隔著車內車外的空氣與聲響,在捷運車廂裡聽不見外頭的風
聲,只有輕微的列車運行聲,那暖暖地響在耳中,遲緩而凝滯的聲音。
我看著他低下頭,雙手旋轉著手中的罐裝飲料,慢慢慎重地拿到嘴邊
,才想起車上不能喝飲料,又立刻停下動作。車上的人不多,稀稀落
落地人聲像被融在列車運轉的聲音裡。
「小說選讀,你大二時選修過那門課。」
他一字一句地說,那聲音靜地像落在水面上的石頭,一聲一聲地清晰
可辨。
我記起大二那年,自己跑到中文系去選修這門課的事。那時候,一個
工學院的學生出現在中文系的課上,曾讓那堂課的老師對我另眼相待
,或許是「難能可貴」,或者只是「不自量力」,我只是因為感興趣
就修了,沒想那麼多。
那時候,我幾乎花了學期大部份的時間在作那堂課的準備,包括老師
指定的小說,那些作者的其他小說,或相關的生平論述,書架上擺的
有一半是圖書館裡借來的小說,寢室學長有一度還搞不清楚我究竟讀
的是哪個系。
我向他作了個繼續說下去的眼神,但他沒有抬頭,只是在停頓片刻之
後,又接著說:
「我也修了那門課。」
「然後呢?」
他抬起頭,注視著我的眼睛。我並不習慣和人四目相對,但那一刻卻
移不開自己的視線。
「我是中文系的,小你一屆的學弟。」
說完,他竟自己笑了,那笑聲意味著什麼卻讓人摸不清楚。
「那你還騙我,說你是我的同學。」
其實我的語氣裡並沒有任何不高興,也許只是意外吧,有個以前修同
一門課的小學弟。剛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他為什麼會記得我,甚至
還約我一起出來,也沒有那種被欺騙的不滿感覺。
「我,一直很想認識你…」
「喔。」
我感覺他還有沒說完的話。倏地一個念頭閃過。
廣播的聲音適時響起,新北投到了。我早他一步站起身,裝作在等待
車門開開啟,窗外的景色像畫片一般慢慢地減速,最後定格。而那樣
的情緒也像是被固定在這一刻似的,因為我害怕我即將聽到的話,即
使那可能只是我的臆測。
「先下車吧,不是說要洗溫泉嗎?」
像是解除咒語一般,空氣好像又動了起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
我想,那大概打亂了他原本建立起來的勇氣吧,他跟著站起身,眼神
落到我身上,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那是種奇妙的默契吧!我們的眼神交錯復又迴避,那是無需學習就可
以捕捉的第六感。以前我常以為,要在茫茫人海裡找到圈子裡的人是
件困難的事,自己又沒有經驗,更缺少勇氣。一旦遇到,卻覺得那是
本能了。
不過,逃避卻又是我的另一個本能。不讓他說出口,那帶有有很多意
涵。也許我不喜歡他,也許我不想談這件事,也許我不想大方地坦承
自己;總之,我們可以有各種想像,關於感情的想像。而矛盾的是,
我總覺得他有什麼在吸引著我,也許是那種找到同類的,像是欲望一
樣的情感在誘惑著自己親近,熟悉,陷落。
我在心中的界線兩邊拉鋸著。
新北投的夏天帶著一股雨後的涼意,也許是座落在溫泉地的關係,總
覺得放眼望去都給人一點氤氳的迷濛。我們走出捷運站,往北投溫泉
博物館的方向前進。
「那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假裝毫不在意地看風景,隨口問他。
「阿中。」
我們並肩走著,我的右手不斷和他的左手短暫碰觸,片片段段的異樣
感覺一直在心底泛起。我想牽著他的手,但又怕這樣的舉動太唐突。
走進溫泉博物館的玄關,換上裡頭專用的拖鞋,我們一前一後地走上
二樓,我讀著展示板上的文字,但眼角餘光一直發現他在看著我。二
樓有一處延伸出去的陽台,從那兒望出去可以看到層層綠色的樹影交
疊,陣陣水氣在林間輾轉。
「這裡空氣很好喔,阿中。」
「對啊!整個人好像又活過來似的……」
我想他是努力裝出高興的語氣吧!我聽得出他的話中有話,但卻不願
點破。
「你是第一次來嗎?」
「嗯,不是。我以前…以前和朋友來過。」
「喔。」
「你呢?」
「一樣。可是我以前來的時候,好像不太一樣,嗯,說不上來有什麼
不同。」
「也許是身邊的人不同吧!」
他的聲音很輕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