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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彌漫著陣陣水氣,每跨出一步,那些水氣就像找到憑依的土壤似的,頭髮上、外套上、背包上、握著登山杖的手背上、緊緊裹著雙腿的長褲上,以及踩在泥地與落葉時,不斷發出擠壓噴濺等聲響的登山鞋上。
 
下意識地甩了甩鞋上的水漬,明知Gore-Tex的鞋面可以防水,仍覺得潮溼的感覺還漬在鞋襪裡揮之不去。
 
「還要繼續走下去嗎?」身後發出了聲音,剛才還算規律的腳步聲——與踩水聲——停了下來,原本不甚明顯的雨聲漸次響了起來,但感覺不到雨滴落下的觸感。
 
「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也停下腳步,象徵性地側了側身子,但沒有對上他的眼睛。
 
「我是說,這種天氣還能走下去嗎?感覺待會兒會下大雨耶!」他說話的聲音像乘著水氣般一頓一頓地送出去,於是帶著點顫抖的、不確定的音調。
 
我終於轉過身去,望向他的臉時刻意掛上笑容。
 
「這樣的天氣應該還好,如果網路上的資訊正確,等一下應該會遇到一間山屋,萬一下大雨的話我們就在那裡躲一躲。」我試著用平穩的語氣說這些話,盡可能不透露太多心情的波動,也不留下讓他反駁的空間。難得讓他答應陪我爬山,即使碰上這樣的天氣,我仍執拗地不打算放棄。
 
其實一早出發時天氣還不錯,從台北開車過來的路上仍有陽光露臉,於是我們的心情就像一塊兒出門遠足一樣。他不是個有爬山習慣的人,過了今天或許也不會再嘗試,但至少一開始的心情是雀躍的,甚至看不出他已經決定和我分手。
 
對,這是分手前最後一次出遊。我知道這一點,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山屋喔!兩個男人躲到人煙罕至的山屋裡,你想幹什麼啊?難怪這種天氣還堅持要帶我上山‥…」他的問句裡帶著一點笑意。
 
我沒理會他,只拋過去一個白眼。
 
「好啦好啦,我繼續走,可以了吧!不過你不是最討厭在壞天氣爬山嗎?之前只要天氣預報的降雨機率太高你就會放棄,今天這麼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作愛也不一定要到山上啊,還是你覺得打野砲比較刺激?」或許因為休息了一會兒,復了一點氣力,他又開始耍起嘴皮子,還有意無意地動手往我腰間捏了幾下。
 
「這種事心裡知道就好,幹嘛說出來?」我順著他的玩笑附和著,一邊閃躲一邊轉過身重新揮動登山杖。
 
雖然我能夠裝出輕鬆詼諧的語氣跟他打哈哈,卻很難掩飾臉上的表情,只好刻意躲開每一次面對面的機會。他嘟噥了幾聲,但很認命地邁開步子跟了上來,一邊提高了音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遠遠地盪了開,往深山的薄霧中慢慢逸去。
 

 
我很少查看他手機裡的訊息,應該說,這是我們之間不成文的規定,盡可能不去干涉對方的隱私。
 
交往了兩年,但在這之前已經認識了七年多,我自信對他的瞭解已經夠深,也以為已經摸透了他的個性,更何況他一向是個不太會隱藏自己的人,對於喜歡或討厭總是直來直往,所以即使兩個人在一起了,他還是會固定每週去一次gay bar跳舞,維持上健身房的習慣,愛吃速食勝過正常的米飯麵食,甚至也不掩飾對我吃素食的反感。
 
「反正我絕對不吃素食,也不跟你去爬山,打死我都不要。」說那幾句話時,感覺他像是把這兩個「不」字認真地刻在板子上舉起來朝我宣示,語氣絲毫沒有轉圜的空間。
 
我不會強迫他順應我的喜好,倒是勉強自己跟他去了幾次健身房和酒吧,卻明顯地感覺自己和那些地方格格不入,完全適應不了。
 
「你不能當作……唔,就當作去爬一座陌生的山,對,爬山,那樣不是很有挑戰性嗎?」
 
「爬山不一樣,即使是陌生的山,因為不同的植物與動物而有不同的聲音和顏色,但裡頭還是有某種一致性,一種固定的韻律和節奏,呼吸的頻律,鞋底和山路的接觸,發出的氣味總是熟悉的……」我陶醉在某幾次爬山的回憶中,忍不住又搬出那套長篇大論。
 
「好了好了,stop,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多喜歡爬山,對不起,我舉例錯誤。好啦,如果你不喜歡就算了,我也沒強迫你一定要跟啊!」他一臉嫌惡地揮揮手,大概是因為聽過太多次我發表類似的評論了,乾脆先一步打斷。
 
我並不會因為他這樣的反應而生氣,甚至覺得他的直率是種優點,能在我的面前表現得如此直接,不正代表他把我視為家人一般,不需要在我面前偽裝。所以,除了偶爾有朋友的慶生活動或他特別要求,我不會跟他上夜店酒吧,也不干涉他和那些朋友往來,就算他偶爾玩到凌晨才回家,我也會克制自己不說什麼,倒是他偶爾因為感到抱歉而特意做出的表示,反而讓兩人的生活間多了許多情趣。
 
這麼一想,會在對方面前偽裝的我,是不是意味著我還和他保有某種距離?我不知道,或者那是種習慣使然,我無法在對方面前毫無防備地曝露自己,就像我不會在壞天氣,或是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上山——我明白山的危險,明白所有的山總是籠罩在一層有形無形的薄霧裡,那讓我無法完全看透,於是始終保持著距離,保持著一點敬畏之心。
 
而他,在我心中也像是一座必須留著距離的山,我知道,自己瞭解的永遠只是山的這一面。
 
而手機裡的訊息,是不是就代表了山的另一面,代表了我所不熟悉的他?
 

 
「我們應該走了差不多十公里了吧?這樣一直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的,到底有什麼意思?為什麼爬山不能一直上坡就好,這樣不是很快就能攻頂了嗎?」他忍不住又抱怨了起來,但這次沒有停下腳步,或許內心深處在期待著待會兒可以在山屋發生些什麼吧!
 
「爬山就是要有上坡、下坡交替著才有意思啊!就像……我不要說了,不然你一定又會說我又是那一套,反正偶爾的下坡不是正好可以喘口氣嗎?而且我們才走了五公里不到,再堅持下去吧!」 我幫他打氣,試著讓自己說話的音調上揚,好帶起一點振奮的味道。
 
「蛤,才五公里喔!」
 
「不到五公里。」我更正他,悄悄加快了腳步。
 
其實我很少在雨天上山,就算只是出發前幾天下過雨的山,我也很少走,一方面溼氣會影響山上的天氣,也會讓山路多出許多不確定的因素,落葉、斷枝、滑坡、被改變的地形地貌,以及因為水氣而活躍的生物,都會讓上山的路途添上許多危險因子。
 
還有霧氣。霧氣會讓前路變得不確定,讓視野無法開展,我不喜歡讓自己置身於那樣的地方。
 
「山屋還有多遠?」他終究還是耐不住性子問了。
 
「大概再一公里吧,大概。」我盡可能將目光望向山林深處,但薄霧卻阻隔了視線,連帶影響了我對目前位置的判斷。
 
「大概喔!連你這個爬山達人都只能用『大概』敷洐我啊!你不是爬過這條路線了嗎?」他不滿地抗議,一邊跟上我的速度。
 
「因為有霧,我沒辦法確定自己的位置。你再忍耐一下,好不好?」我軟著口氣安慰他,卻也為待會兒可能發生的事而感到緊張。他沒答腔,略微紊亂的呼吸聲暗示了他已經累了,不過腳步卻沒有慢下來;我有些不忍心,甚至希望一直到不了山屋,或者乾脆就這樣掉頭下山算了;就算他有了別的喜歡的人,就算他要和我分手,我也不應該……
 
「好,為了你,我忍耐。」他突然出了聲,接著就安靜下來不再抱怨。
 
那一瞬間,我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內心動搖了,心上的天平強烈地擺盪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山上走。腦中出現許多過去我們相處的片段,將近十年分的回憶爭先恐後地占據思緒之中,他生氣的樣子,笑起來的樣子,或故作生氣但最後忍不住偷笑的模樣;那些畫面彷彿染上色彩一般,在心上朦朧的薄霧裡漸漸浮現,漸漸清晰。
 
我想揮去心上的那些畫面,於是執拗地踏著步子繼續往前,但眼前的霧氣卻像擁有生命一般地團團包圍過來,能見度幾乎只剩下前方十公尺左右;霧中的水氣似乎愈來愈濃,鑽進鼻腔裡搔起一點麻癢的錯覺,而身體則像是感應到某種蠢動的什麼,來自空氣、來自土地、來自盤踞在這座山的,未知的什麼。耳朵變得異常敏銳,原本殘留在手心的汗也變得不再黏膩。我聽見遠方的天空中傳來沉悶的聲響,像振動著心臟一般……
 
「快點,要下雨了。」我喊了一聲,轉頭朝他看了一眼。他的眼中濛上一層恐懼的灰色,似乎也感應到週遭氣壓的變化。
 

 
訊息裡說,他又要去爬山了,這次是兩天一夜,所以你來陪我吧!
 
那是上個月的訊息,我想了一下,那天是和我朋友上松羅湖的日子,兩天一夜的行程。
 

 
我們把防水的外套脫掉,晾在山屋裡的空曠處。
 
將泡麵、瓦斯罐、汽化爐放到防水布上,各自貢獻一部分的礦泉水,等著水沸騰的時間裡,我們都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聽著瓦斯咻咻的出氣聲,和窗外時大時小的雨聲。
 
「你要不要靠近一點,雖然只是小火,至少比較溫暖。」我朝坐在門口的他叫了一聲,心裡有些擔心他,擔心他會不會因為下雨的關係而生氣。
 
「沒關係,我坐這裡就好。」他連頭也沒回,語氣裡也聽不出情緒。
 
鋼杯裡的水咕嚕咕嚕地冒出氣泡,我把麵丟進去,撕開調味包混入,看著褐色的粉末慢慢被熱水吞沒,水的顏色漸漸染成淡淡的黃色。我伸進筷子緩緩攪動,心思一直停留在不遠處的他身上。
 
原本今天上山,我是打算跟他攤牌,想質問他訊息裡的那個人是誰,也想問他,裡頭提到了「分手」兩個字,究竟是不是認真的?
 
甚至……甚至,我內心深處竟還存著一個荒唐的想法,想著這樣的天氣找他一起上山,也許乾脆兩個人就這麼被困在山上,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我明白山的可怕,從來不敢讓自己真的處身於這樣的情境裡,但如果對象是他,或許我可以冒一次險——即使我內心非常明白,要在這座山遇險的可能性不大,但對於在愛情中失去了判斷的我而言,那就像是處在一座籠罩薄霧的山上,我放大了自己的恐懼,也放大了自己對絕路的期待。
 
分手,對我而言,不也是這段愛情的絕路。
 
我想問他,你還喜歡我嗎?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嗎?
 
但那些問題卻隨著鋼杯裡不斷旋轉的熱水泡沫,一點一點升起,也一點一點地被吞噬。
 
正出神間,腰上被一陣溫軟的觸感環繞著,耳畔也被一陣陣的熱氣掠過。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的身後,還貼著身體往我的脖子和臉頰一陣廝磨,伴著上下游移的手,嘴唇也不安分地往我的嘴移近,舌上帶著一點雨水的氣味。
 
不,我帶你上山不是想做這種事,我不想用這種方式結束我們的關係——腦子裡轉過這些想法,身體卻遠比思考更加誠實;我回應著他的吻,任由他把手伸進我內衣的下擺,他的手心帶著雨水的溼涼觸感,我為了閃躲而忍不住扭動起身體,但那似乎讓他以為我在向他索求更多,手上的動作反而更無顧忌。我發出陣陣顫抖,喘氣聲漸漸急促,但攪動著筷子的手卻沒有停下來。
 

 
「麵都糊掉了,你爬山達人耶,這種廚藝說得過去嗎?」他夾起一團應該被稱為「麵」的糊狀物,忍耐著塞進嘴裡,勉為其難地吞了下去。
 
「還不是你害的。」我把防水布上的用品稍作整理,將鋼杯拿到外頭,用雨水簡單沖洗一下。微涼的風透過敞開的領口吹了進來,我打了陣哆嗦,一邊甩乾了餐具上的水漬,抬起頭看著雨後的山林景色。
 
心情出乎意外的平靜。
 
他說了對不起,在我還沒問出什麼,甚至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出口的時候。那一刻身體正處在亢奮之中,即使心情上仍被纏夾的思緒響著,但男人或許就是這樣的動物,理智是很難與激情共存的。
 
接著,他突然就道歉了。
 
「還要繼續上去嗎?」他跟了出來,把碗拋進積水的地方稍作浸泡,右手環到我的腰上。
 
「不了,我們下山吧!剛才下了這麼大的雨,再朝山上走有點危險。」我看了他一眼,又把頭轉向外頭的樹林;空氣中仍彌漫著濃厚的水氣,但已經沒了上山時感受到的壓迫感,整座山被這陣驟雨淘洗過,反而帶了點清新的氣味,心情也跟著開闊了起來。
 
霧已經散開了。
 
我好像聽見自己這麼說,又好像只是響在我心上的聲音。移過手去覆上他的右手,他翻過手掌與我交握著,我們暫時沒有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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