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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頭燠熱的天氣躲進辦公室裡,他坐到位子上,讓整個人以一種懶散的姿勢癱坐在椅子裡,一邊喝了幾口早上買的咖啡;咖啡已經變冷,原有的苦味摻進某種藥水的氣味,但還不至於難以入口。

手機響起時,他遲遲沒有伸手去接,等它響了好幾次後自動安靜下來。

在這個時間會打給他的人就是男友吧!雖然不曉得有什麼事,至少不會是什麼重要的話題,通常就是問候一聲,詢問午餐吃了什麼,工作忙不忙之類的。交往到現在,對彼此有了一定的瞭解,慢慢發現兩人之間的相處變得可有可無,已經沒了一開始的激情部分,能交流的話題也不出那幾件事;他覺得有點膩,卻無法主動開口這麼說,於是以這種無言的方式表達。

對於男友,他沒什麼抱怨,對方是個沒話說的好好先生,夠溫柔也夠體貼,即使面對他這樣冷淡的反應也不曾出現微詞,仍一如往常地待他,每天該有的問候也不會減少。他偶爾會產生一點罪惡感,但伴著那個罪惡感而來的,卻不是試圖彌補對方,反而是埋怨起對方,埋怨讓他產生罪惡感的這種溫柔。那種心態讓他自厭,卻也因而討厭起對方。

手機又響了起來,他等相同的鈴聲響過三次,才移動手指過去接。

「小弟,你有沒有認識的律師,幫我找一個。」電話裡劈頭就是這一句,他嚇了一跳,把手機畫面移到眼前,才發現來電的是大姊。

「你找律師幹嘛?要贍養費啊?」他玩笑般地問了一句,還在後頭跟著「哈哈」笑了兩聲,沒想到大姊的回答讓他笑不出來。

「差不多了,我打算離婚,所以你幫我介紹個認識的律師,房子啦、贍養費啦、孩子啦,反正我什麼都要爭,愈快愈好。」大姊的語氣堅決,但聲音裡透出一股泫然欲泣的哭腔,於是他放慢音調,一點一點地問起來龍去脈。掛上電話,總算整理出一些重點,還是對大姊打算離婚一事感到意外,畢竟她的婚姻一向穩定,夫妻兩人都有工作,兩個孩子也算聽話,即使大兒子在叛逆期時出過一點狀況,也沒釀成多少問題,一家人至少安穩地生活著,像個樣版一般的異性戀家庭。

不過那個樣版老公般的大姊夫也會外遇,讓他有些吃驚。

男友的電話在幾分鐘後打來。他總算有了點新話題能和對方聊,算是平淡對話裡的一點新鮮感。

「真的假的?確定是外遇嗎?我記得我見過你大姊夫,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會外遇的人耶!」男友語帶保留地這麼發表意見。他很清楚男友話裡的意思,一個長相普通、打扮中規中矩、出門回家像打卡一般準時的男人,很難想像他會有外遇,甚至讓他好奇什麼樣的女人會看上姊夫。

「你們這些gay就是這樣,尖酸刻薄、罵人不帶髒字。」逮到挖苦對方的機會,他開了句玩笑,電話那頭的男友也吃吃地笑著,沒急著否認剛才自己話裡的意思。

「所以呢?你要幫他找律師嗎?」

「我還沒想這麼多,而且我也不認識這行的人,先勸勸看再說吧!搞到離婚總覺得太誇張了,說不定只是誤會一場,誰知道呢?」他躊躅了一會兒,腦子轉了幾圈,回憶起大學時代有幾個學長的確是法律系,雖然通訊錄上留了電話,平常卻沒怎麼聯絡,突然開口也不太好。

手機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但他不以為意,畢竟這樣的無語已經是兩人通話的常態。

「我……我其實有認識的律師,是……是工作上遇到的,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男友的語氣吞吞吐吐的,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提供這個訊息。

「你有認識的律師?怎麼沒聽你提過。」他當下有些在意,心裡發出某種齒輪咬合不良的聲音,像是種警告。

約好見面的當天,因為外出洽公的業務提早結束,他比約定時間早了半小時到餐廳,只好先在外頭滑手機打發時間。瀏覽著交友軟體上附近的同類人,抱著一種欣賞的角度點開來觀賞,那是他和男友彼此默許的作法。

方圓五百公尺裡有不少好看的男人,那讓他忍不住抬頭朝四周張望,想找找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就在自己周圍。他有時會懷疑這些照片是不是系統程式跑出來的、樣版或型錄一般的宣傳手段,畢竟有些人的外表實在太美太主流,而實際生活中很少真的遇上這樣的人。

他和男友也是在軟體上遇見的,兩人沒交談太多就直接上了床,原以為會就此不再聯絡,沒想到隔沒多久竟意外地碰到一塊兒,正事之外才又聊起各自的私事,家庭、工作、興趣、嗜好,那些每次認識一個人就得重新交待的事。他沒想過會因此定了下來,還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不過房子雖然是兩人合租的,平常男友還是住父母家裡,並不是每天都能回家來;他倒也無所謂,畢竟拿這種事情來吵永遠不會有結果,甚至他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反而成為他們還能繼續下去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們對彼此的交友並不干涉,所以他的手機還留著交友軟體,只要沒發展到床上,就睜隻眼閉隻眼,心照不宣。

不遠處有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和他一樣坐在餐廳外的花台上,對方手裡拿著一分潛艇堡正大口咬著,豪邁的吃相和那一身菁英打扮的外表略顯違合,但那樣的反差反而讓他多看了兩眼,同時拿對方和男友比較起來。男友是房仲業,平常上班也都穿著西裝,也善於穿著西裝時該如何表現得專業、得體,那好像是他們行業裡基本的培訓和養成的技巧,不過放到同志交友上似乎也有用,至少他就是找房子的時候被對方吸引,進而熟識、交往。

發現他的視線,穿著西裝的男人放下手上的食物朝他微笑,笑容的弧度和那一身西裝非常搭配。

除此之外,他也從那個笑容裡察覺了一點圈內人才有的訊息。

他尷尬地回以微笑,不確定自己這樣的笑法是不是也透露了什麼,不過對方還來不及從他這兒探得多少資訊,立刻被口袋裡震動的手機引去了注意力,他只好重新滑著手機螢幕瀏覽上頭一排排的男人,抱著一絲期待,希望可以從中看到和眼前的男人相像的照片。

進餐廳找了位子,男友來電問了幾句。

「他那個人很準時,應該不會遲到才對。不過他的個性上有點……該怎麼說呢?有點輕浮,反正就是喜歡開玩笑,講話很直,也不太懂得拿捏輕重,這一點你要稍微忍耐一下,因為連我都會忍不住想揍他。不過,如果是法律專業,我想應該很值得信任。」男友連珠砲似地在電話裡介紹了這個素未謀面的朋友,從他講話的方式和語氣,不知怎麼地總讓他心裡生出點疙瘩。

「聽起來你們是很熟的朋友,為什麼之前都沒帶我認識他?」他重新提出這個問題,也很容易就猜到對方也同樣是gay。那天他已經在電話裡問過一次,回到家也提了一次,但男友一直沒有正面回答,不是岔到別的話題,就是藉口要睡了,那種逃避的態度反而讓他起疑。

「因為沒必要嘛!我也沒見過你全部的朋友啊!反正今天見了就認識了嘛!」即使男友這麼說,他心裡仍無法釋懷;視線所及的餐廳門口進來了一個男人,是剛才見過的那個吃著潛艇堡的男人。那人朝餐廳裡掃視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他的方向,筆直地走了過來。

他掛斷電話,怕對上男人的眼睛,於是低頭假裝滑手機,找了前幾天存下來的電話號碼,按了撥號鍵打過去詢問對方到了沒。

不經意地抬起頭時,發現男人停頓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正在震動的手機。

「我就覺得我不會認錯。」男人坐上他對面的椅子,沒頭沒腦就丟來這一句。

「你就是阿維的那個律師朋友?」雖然問題有些多此一舉,他還是提出來確認一下。

男人點點頭,一隻手鬆了鬆領帶頭,用力地呼吸幾次,一邊揚起手朝不遠處的服務生示意。黑咖啡,什麼都不要加,草莓慕斯蛋糕,旁邊再擠一點鮮奶油。說完這些,他轉頭看了一眼桌子,上頭只單調地放了一只馬克杯,和擱在杯緣的攪拌用湯匙。男人朝他指了指菜單露出探詢的表情,他趕緊搖搖手說不用了。待服務生離開,兩人落入短暫的沈默,那個氣氛像是刻意被營造出來般,對方的眼神帶給他一種壓迫感,彷彿要把他這個人的衣服扒光、讓他毫無防備的曝露在這道視線之中──那當然只是種想像,但他搞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一直到男人點的咖啡和蛋糕送上來,對方終於開口。

「你就是阿維的現任男友?」說這句話的時候,男人嘴角一直帶著笑意,打量的眼神也沒有停過,沒等他回答,又自己接了下去:

「的確是很像他會找的對象。」喝完一口咖啡,杯碟碰撞之際,對方想起了什麼似地又補了一句:

「不過我不會因為阿維的關係就打折喔!但是你放心,也不會因此抬高價錢,這樣會搞得我很小心眼似的。總之,我們就來談談你姊姊要離婚的事吧!具體的情況是怎麼樣?」男人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一直自顧自地說著他想說的話,連轉換話題也是,輕輕巧巧地就帶過了剛才還聊起的男友,馬上跳到他們今天見面的目的。

他不喜歡這個男人,那個直覺一般的想法立刻從腦中跳了出來。

第二次見面,他約了大姊一塊兒出席,有些法律用語他解釋不清楚,只能讓當事人自己聽。

在這個場合裡他是無關的第三者,所以只是被動地聽取一些法條與建議,但總會注意到對方有意無意瞟過來的眼神,試探、審視一般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卻又說不上是什麼原因。

大姊很在意小孩最後的歸屬問題,因為她結婚之後就離開了職場,在經濟能力上處於弱勢的一方。

「以現行民法來說,監護權不一定和經濟能力有關,也要視孩子的性別、年齡、健康狀況與意願,以及父母的品行、能力、教養子女的意願等等,不過,有一定的經濟能力必要的。如果你確定要離婚,也許該思考之後如何提供經濟上的保證,因為這和孩子未來的教養能力有關……」男人分析得大姊連連點頭,還不停在小本子上作筆記,而關於探視權和撫養費等問題,她也不停地打破砂鍋追問,某些時候甚至激動地提高了音量,惹得餐廳裡不少人投以好奇的眼光。

不過這個男人大概已經處理過太多類似的案件,對於大姊的反應只是微笑以對,偶爾趁著對話停頓的空檔喝一口咖啡,好整以暇的模樣就像在度過某個忙裡偷閒的午後時光。

他看著對方,某些時刻竟會把男友和這個男人疊合在一起,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不過我們律師原則上還是勸和不勸離,哪怕不賺這個官司的費用,也希望你們可以考慮一下和好的可能性,畢竟那對孩子才是最好的。兩個人能夠結婚、擁有小孩,是有些人想求都求不到的呢!」說到這兒,男人似有深意地竟轉頭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時,他覺得自己好像臉紅了,耳根爬上一陣熱辣。

他忍不住在心裡埋怨起男友,竟介紹了這樣一個律師給他,而且不曉得他還向對方說過多少有關自己的事,或私底下向對方抱怨過自己──諸如此類的想法充塞在腦子裡,讓他一直不能好好地接收那些法律知識,只想著結束之後要打通電話過去抱怨幾句。

大姊離開之後,他拿了帳單到櫃檯那兒付帳,男人也一塊兒跟了過來,似乎沒急著要走。

「你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陪我散散步?」

「誒……有空是有空,不過,是還有什麼事情得要我轉告嗎?」他有些好奇,盯著對方的眼睛試圖看穿什麼,卻只在那雙瞳孔裡見到自己。

「和你姊離婚的事無關,只是想走走路,阿維應該不至於會因此而生氣吧?」那句話裡似乎帶了一點挑釁的意味,尤其提到男友,讓他不由得警戒起來,像豎起身上的刺,迎向虎視眈眈的對方。

關於這個男人,男友只提過是工作上認識,因為剛好也是gay而熟起來,但平時的交集僅止於公事上的交流,頂多一群人去喝酒,沒有私下約過。對於男友的解釋,他表面上不想有太多的揣測與懷疑, 也不想拿這種事造成彼此間的齟齬,尤其當兩人世界已經走到現在的情況,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分手。這兩個字的確在他腦中出現過,即便往往只是一閃而逝。

或許從男友那兒問不出口的,可以從這個男人口中試探出來。愈是這麼思考,心中那股好奇心就愈是膨脹,尤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男人脫口而出的那句「你的確像是阿維會找的對象」總讓他耿耿於懷,讓他深信他們絕不單純地只有公事上來往。

「輕浮?他這麼說我啊!」男人大聲地笑了。

「你和阿維很熟嗎?除了公事之外,你們……」他思考著該怎麼措詞,好讓自己的說法不帶有太多刺探,或被對方認為是小心眼。

「這個我不太好說,你自己問他比較好,他怎麼說,就是怎麼樣囉!」男人不置可否地笑著,走路的步伐不急不徐,像在為那陣笑聲打拍子。他和男人還不熟,所以對方一定會有所保留,而他也無法從中聽出什麼絃外之音。見他半晌沒有回話,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回答避重就輕,於是對方又接了下去:

「不要因為我也是gay,就覺得我和他之間一定有過什麼,更何況我知道你是他的BF,就算真的有什麼,我也不可能當著你的面老實說吧!哈哈哈……」大概是覺得自己開了個不錯的玩笑,男人樂不可支地笑了開來,展開雙手伸了個懶腰,一邊作了幾次深呼吸。

他工作的地方雖然離這座公園很近,卻很少像這樣走進來散步,總是吃完午餐之後就急著回公司,就算想偷懶也不會挑這麼近的地方。倒是阿維來公司找過他幾次,撥電話給他時就會約在這座公園裡,有時他還忙著,阿維也會笑著說沒關係,他可以一個人在公園裡散散步,等他忙完再碰面就好。他略嫌急躁的個性其實和慢條斯理的男友很不一樣,即使是約會,他總是在決定好地點、方式之後就趕著去到目的地,看電影或用餐、下午茶或逛街,他會事先作好功課,把相關的資訊、評價都查好──甚至他還會擬好一些可以聊天的話題,尤其他們之間能聊的事情愈來愈少,這麼做有備無患。但他也不是急著把約會當成一件工作來完成,仍會樂於享受當下的氣氛,諸如食物的味道、咖啡的香氣、劇情的力道和價格的比較等等,有時也會同對方一來一往地評論起路人的穿著長相,毒舌起貨架上商品的優劣。他喜歡兩個人沈溺在這種情境裡。

但阿維不同。

阿維也享受約會,那當然包括了約會當下的種種,諸如氣氛、餐點、話題,但比起他,阿維還喜歡約會的整個過程,包括之前走路或坐車的過程──在路上散步時呼吸的空氣或看到的風景,和偶爾碰觸對方的手惹來的一陣尷尬,或是坐車時緊靠著對方的體溫交流;即使整段路上兩人只是無聲的陪伴彼此,但阿維似乎總能從中得到什麼樂趣。然後則是在約會之後一起回家的過程,那段時間的他往往像是耗光了電量,只能安靜地靠著阿維休息,但總會在不經意間看見對方臉上露出的笑容。

真是個怪人。他常常會這麼想,卻也喜歡那段時間,自己能夠放心地倚靠著另一個男人,觸到對方偷偷伸過來的手掌,讓那一刻無言的緊握烘暖疲倦的心。

「這個公園很不錯耶!雖然小小的,這幾棵樹卻長得很好,簡直有點原始森林的味道。誒,你幫我拍一張和這棵樹的合照好不好?」男人遞了手機過來,一邊指了指路旁的大樹。

他抬頭看了一眼,的確是棵長得很不錯的樹,要說是原始森林嘛,倒也有那麼幾分相似,但自己的公司就在附近,看這棵樹也不下數十次了,實在說不上特別之處。接過手機時,他在心裡嘀咕了幾句,卻還是笑著舉起鏡頭望向對方。

真是個怪人。按下快門的瞬間,他在心裡這麼唸了一句,突然意識到某種似曾相識。

之後的聯絡,他就讓大姊自己去處理,頂多視自己的時間許可陪著出席幾次。其間大姊夫也私下把他找出去過,要他瞞著大姊。

「姊夫,你真的外遇了嗎?」那是一直盤桓在他腦子裡的問題。他老想著直接撥電話問問,卻找不出適當的語氣,於是藉著見面的機會就問了出來。

大姊夫是個有些木納的人,和一向強勢的大姊是個明顯的對比,倒也不能說不相配,只是他們夫妻倆站在一起,即使姊夫比大姊高,老是垂著頭的他看上去就像個小男人。他無法想像這樣的姊夫會外遇,但大姊指證歷歷讓他無法提出質疑。或許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外遇和本身的條件、個性沒有太大的關係吧!純粹是某種身體或情感的需求。

那阿維呢?除了他之外,阿維也會有這樣的需求嗎?

腦子裡浮現了那個律師的臉孔。他試著拋開這個念頭,看著對面輕輕點頭的姊夫,一時間竟想不出應對的話。

「我道過歉,也發誓不會再犯了,但她一直堅持要離婚,還說連律師都找好了,就等著我簽字……」姊夫終於找到個出口似地,苦笑著陳述起連日來的爭吵,甚至有點像是自言自語。關於大姊,姊夫倒是沒有埋怨什麼,一個勁兒說是自己的錯,只是希望姊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對於那個家、對於孩子、還有雙方的父母家人,離婚總不是件好事。

對一個同性戀來說,成家一直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連帶地對另一半的約束力也不太強烈,所以他沒能深刻體會姊夫話中的涵意,只能常識般地作出判斷。他不是沒想過「外遇」這回事,即使對阿維很放心,仍不免會懷疑起這個可能性,尤其最近認識了這個律師朋友,言談之中總不免聊起和男友之間來往的種種,那些遠超過純粹的公事往來或偶爾聚會,或出於圈內人的純友誼。但如果男友外遇了,他真的在乎嗎?在乎的程度又是多少?會像姊一樣馬上吵著離婚──但他們之間沒有婚姻,或是立刻考慮起贍養費與撫養權──但他們之間也沒有孩子。

沒有婚姻與孩子的束縛,對於兩人的關係,他到底有多重視?那個在腦中曾一閃而過的「分手」,是否帶有任何確切的重量?

「其實律師也一直勸她再考慮看看,離婚不是最好的解法。但你也瞭解她,不是旁邊的人勸個兩句就可以讓她打消念頭的,尤其她還在氣頭上……」他的個性一向不適合擔任和事佬的角色,因為沒什麼耐性,也缺少說話的柔軟度,於是一邊講著這些話,腦中竟不由自主地想著阿維。

手機適時地響起,把他這段生硬的台詞打斷。是男友打來的。

「我剛好到你公司附近,要不要一起……」男友還沒說完,他立刻就打斷。

「救星來了,你來幫我安慰我姊夫好不好,就在附近我們常見面的那家咖啡廳。我真的很不會講這些話,拜託拜託……」他站到落地窗邊,講電話的同時一邊看著外頭;有著原始森林般的公園就在附近,從這兒望出去可以看到不少人在公園裡運動或散步,錯落在綠色葉隙間的衣服顏色十分顯眼。

回頭看了一眼姊夫,那個低著頭的、小男人般的形象讓他有些不捨,所以原本還想針對外遇數落對方一番,終究還是吞了回去。毒舌是他的強項,面對這個情境他只能苦笑。

重新把視線投向公園,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身高、髮型和那身白色襯衫正是打來電話的男友,於是他舉起手想打招呼,動作卻在下一秒僵硬起來。

「那我過去找你,等我一下。」電話裡男友的聲音這麼說,而視線裡的阿維一隻手拿著手機在說話,另一隻手卻讓另一個男人握著。

「喂,怎麼會由你打過來?」

他回答有點事想碰個面,但沒說明是關於什麼的。或許是語氣和之前不太一樣,電話那頭的男人也正經了一些,移開手機幾秒鐘之後就一口答應了。

原本他就想安排姊夫和這個男人也見見面,雖然對大姊不好意思,但他卻私心地想讓離婚的事和平收場。他瞭解姊的個性,強勢的作風之下其實仍有著柔軟之處,對於姊夫的外遇事件並非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更何況,他好像可以稍微體諒姊夫會發生這次外遇的原因。

或者,換到自己的立場,他也能夠想像男友所處的情況。

所以他沒有馬上質問對方,更沒有拿著這件事在回家後跟對方吵,即使那一切就在眼前發生──看著某個男人拉過阿維,讓阿維靠到懷裡,旁若無人地貼上去視吻阿維的臉頰──即使阿維很快地就甩開那個男人的手,同時一臉驚慌地往四周張望。

而他則是看到那個吻之後就很快地閃到柱子後方,下意識地躲開阿維的視線。當然,也讓自己躲開了之後的畫面。

「我就勸過你姊啦!所以要我怎麼幫,說我不打算接她的案子了,讓她另請高明?」男人的語氣還是一樣帶點輕蔑,不過看在眼裡卻沒有一開始那麼討厭。

「你還是接,不過在談判或調解的時候稍微幫一下我姊夫,像是強調離婚後的責任歸屬或撫養權爭議很麻煩,或者複雜化整個流程,反正這應該是你擅長的……」他小心地選擇用詞,一邊留意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

「喂喂喂,你是要我背叛我的當事人,這可是違反職業道德的喔!」男人突然重重地放下咖啡杯,把身子往前傾,認真地看著他。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也想解釋什麼,對方卻立刻打斷他。

「而且……」

「而且?」看著男人縮回身子,拿起湯匙往杯裡攪動了幾下,他才怯生生地應了一句。

「而且,就算我這麼做,費用也不能打折喔!」男人說完那句話,端起杯子又啜了一口,揚起的嘴角似乎是掩不住笑意。他一時間沒搞清楚話裡的意思,於是應聲蟲般重覆了那幾個字,好不容易才弄懂對方的說法。

順著這個話題又討論了一會兒,不知怎麼地聊到了姊夫的外遇。其實會約男人出來見面,除了談談大姊的離婚官司,他也想從對方這兒探出一點男友的事,在還無法確定對方是外遇之前,他不想大張旗鼓地質問或吵鬧,而且那也不符合他的個性,但他想多瞭解一點男友的事;雖然他們生活在一起,總覺得還是有自己看不到的部分,或自己始終忽略、不在意的地方,就像月之暗面,那甚至可能是男友一直不想表現在他面前的一面。

始終內斂、穩重的男友,總是給他一種安定的存在感,如今卻成為他動搖的來源。

「外遇?」像是沒聽懂他的意思,男人又重覆了一次。

「我不是說阿維外遇,只是問看看,你覺得他會……他會不會……」他不曉得該怎麼說明,關於姊夫的事他可以侃侃而談,一旦回到自己身上,卻連說明都顯得困難。

坐在對面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盯著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你別忘了,阿維可是『我的』朋友喔!你充其量只是因為他而認識的、連朋友的說不上的人。真要說的話,當事人的家屬,你只是這樣的人喔!」雖然語氣不太強烈,但男人的說法卻帶著千鈞力道,剎時之間讓他有些難堪。

「而且,剛開始你不是還懷疑過他和我有一腿?有需要這樣嗎,疑神疑鬼的,老覺得對方是不是有外遇,要我說的話,手機裡還留著交友軟體的你才更有問題咧!我只是看在阿維的面子上不好意思直說。」男人沒打算放過他,迎面又是一記重擊,那讓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因為彼此還不認識,他曾經試著在手機裡尋找,對方大概從那時就一直隱忍著這件事。

他無話可說,原本想從男人這兒探詢一點阿維可能外遇的資訊,卻被這一番指責說得難以招架。

「怎麼,你是覺得抓到對方外遇,提分手的時候比較正當、比較有理?」

「我不是,我沒有要提……分手。」他衝口而出。不曉得為什麼,原本這個一度徘徊在心裡的念頭,卻變成異常敏感的痛處。他直覺自己其實一點都不想分手,也認知到阿維在心裡佔有的分量,那彷彿是在兩人逐漸平淡的相處之後,重新燃起的火花。

而這麼一想,他突然理解了自己為什麼那麼在意阿維和其他男人的關係。眼前的男人,或那天在公園裡拉著阿維的男人,與其說他們是阿維的外遇,其實更像是他心裡假想出來的,自己心態上的外遇;他想藉著這些想法釐清彼此的關係,想拿其他男人來和阿維作比較,從中找到不同之處。他想確認阿維的重要性,卻是用那些外遇想像來印證;當約會、牽手、親吻或擁抱已經變得可有可無,這些想法就如同平凡日常裡必要的刺激──一向穩定的阿維不需要這些,但他需要。

「最好沒有,不然我二話不說,立刻從你手上把阿維接收。」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聽到想要的答案,男人的語氣軟化下來,句末竟還帶著一點笑意。

他不知道離婚調解是如何進行的,也不知道男人施了什麼魔法,總之大姊最後原諒了姊夫,只是弄了個形式上的契約書,算是為這次的外遇事件劃下句點。

男友說,那是商業機密,也是他們律師的智慧財產,男人是不會輕易透露的。

另外,阿維也坦白了那天在公園裡的事。對方是一直纏著他的前同事,甚至拿阿維的同志身分威脅,還不時偷偷跟蹤他,拒絕了好幾次依然故我。可見的未來是,這個想像中的外遇對象還是會一直纏著阿維,他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了。就像阿維這個律師朋友也不時闖進他們屋子裡作客,偶爾還會不識相地要求過夜,幾乎成了第三個房客了,他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

「我現在不只是阿維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了,有這個雙重身分在,你們不好招待我,說不過去吧!哪天你們想分手了,可以來找我當律師,我可以破例打個對折喔!算你對折,算阿維也對折,然後兩邊都收錢,哈哈哈……」和一個律師辯論只是自討苦吃,於是他和阿維只能故意地大聲討論,抱怨起怎麼還不來個男人把這傢伙接收。

而「這傢伙」終於把他當成朋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阿維,而是那天臭罵他一頓之後,發覺自己似乎太激動了,歉疚之餘,也對他這種有話直說、不善隱藏的個性表示欣賞,還不忘加上一句「和我很像」來拐個彎誇獎自己。

關於他和阿維,兩個男人的生活還是一樣,雖然他確定了自己不想分手,仍不時對稍嫌平淡的生活有些微詞,但他開始學著享受起約會的每一個步驟,也眷戀著兩人牽著手的片刻,在電影院裡、在公車上,也在散步回家時,那段無人的小巷子裡。

「Hi。」手機的提示音響起時,他正打算打卡下班,公司裡的人都成雙成對地過節日去了,只剩下他一個,於是他無所顧忌地滑開交友軟體看了一眼。

點開對方的照片。毫不顧忌的裸身大喇喇地呈現在手機螢幕上,光看長相和身材應該會是他喜歡的類型,他想像著,和對方發展一夜情似乎有點吸引力。

「外遇啊……」他看著對方的照片喃喃自語,下一秒就笑了起來。

關上軟體,他撥了電話給阿維,開始期待起今晚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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