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上陌生的電話號碼。

因為預期了可能是常接到的詐騙電話,我的口氣在悠閒中還帶了一點銳利,沒想到對方講話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沈穩,不怎麼急躁,卻也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音調。

我是你的弟弟。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們勉強算是兄弟。

來電的聲音用了這幾句話當成開場白,接著提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作為補充,然後留下了數秒鐘的停頓讓我消化他的意思。我沒聽過他的聲音,甚至沒預期會有講上話的一天,但我知道他是誰——並不足以說是「認識」,我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算是我兄弟的男人,同樣住在這個城市裡;我甚至刻意路過他住的地方好幾次,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的父親。

我是說,那個男人。我的父親。

「我知道你。有事嗎?」一時之間我不曉得該用什麼樣的口氣回應,說出口的時候,還小心咀嚼了自己剛才的說話是不是太過冷淡。

「嗯,有一些事要通知你,就是他……爸爸,他現在在醫院裡,肝癌末期,雖然他說不需要通知你,但我覺得還是要告訴你一聲,也許,也許你會想來看看他最後一面。」他的語氣鎮靜,像是同樣的話已經說了好幾次,只是又重新站上舞台、重唸一次對白那樣,當然裡頭仍帶著一點水氣,像是外頭剛下過的雨。

這麼想的時候,我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是灰色,像推不開的眉頭。

往醫院的路上下了雨。其實我一直很喜歡雨天,尤其喜歡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簡直是一種莫名的偏執,但到底是什麼原因卻想不起來。計程車司機是個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從我坐著的位置可以看見他一點側臉,一張佈滿紋路的、有點乾癟的臉。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我是指面對面的那種——他還是個有活力的中年男子,靠著退伍後一直保持著的運動習慣而維持了身材,發亮的臉上像有著用不完的精力;老家附近的婆婆媽媽總會在母親面前誇獎保養得宜的父親,對比於她們家中那些中年發福、挺著啤酒肚的男人,語氣中總不免流露出一點羨慕之意。

然而,對比於這樣的父親,母親在她們眼中倒顯得老了。

母親的確大了父親幾歲,依著當年老一輩的執念,讓父親娶了一個年長於他的女人,好照顧這個有點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我記得奶奶還在世時,使喚母親從不手軟,家裡什麼事都捨不得父親動手,甚至我們這些小孩都得幫著晾衣服、打掃,卻不會讓父親動到一根手指頭。

就連父親外遇,奶奶也一個勁兒地護著他,還好當時的法律已經不容許納妾,否則難保她不會允許爸娶個小老婆進門。但這事鬧了好一陣子,雖然後來平息了下來,父親和母親的距離卻愈拉愈遠,一直到後來奶奶過世,父親終於鐵了心,決絕地離開家裡。

坐在計程車上,腦子裡一直回想起那些年的事,有些連自己都覺得快忘記了,那一刻卻突然清晰了起來。那年我才小三,唯一的姊姊則是國二,我們兩個孩子連同母親被留在這個家,也幸好還有個家能待,靠著一些積蓄,才能讓我們母子三人度過一開始的那段日子。而他們正式離婚則是三年後的事。那一天放學回家,意外地看見父親的車停在家門口,我興奮地跑進客廳,卻馬上機警地感覺到現場僵硬的氣氛和冰冷的空氣。

「在前面轉彎後停車就可以了。」說話時,發現自己的聲音乾乾的,像被窗外的雨吸去了當中的水氣。

「不停在醫院門口嗎?在下雨喔!」司機好心提醒了一句,微微側過來的臉龐也像被雨給蝕去了當中的水氣,佈滿的紋路像老家早已荒廢乾裂的稻田。他長得和父親自然半點也不像,我卻像某種演練般,試圖在他臉上累積某種準備,畢竟我和父親已很久沒見了。

當中有一回曾經試圖約他見面。母親自然一直阻止我們兩個孩子去找他,卻從來不說明原因為何,是對父親的怨懟,或單純地不想再和他扯上關係?從母親的態度裡讀不出來。所以那一次我是打算偷偷去找他的。那時我和交往的男朋友已經在一起兩年多,連母親都認可了我們兩個男人的感情,於是我想讓父親也知道這件事;或者骨子裡帶有某種反抗的心態,想拿這件事招惹父親,想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然後再冷淡地朝他拋下一句「與你無關」。我承認我那時並不成熟,長了年紀,想法上依舊留著一點孩子氣,尤其面對父親,我總想為母親、為當年被遺棄的我們母子做點什麼當成報復。

男友曾勸我不要這麼做,但如果是單純地告知父親「我是同性戀」的這件事,他也沒什麼好反對,只好放任我去做。

我託人打聽了父親的住處,還偷偷去他的住處偷看過幾次,通常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即使有幾次直接打了照面,他也沒認出我,甚至我也不敢大方地看著他,於是對父親當時的模樣並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你好,需要幫忙嗎?」洪亮的女聲傳來,穿著醫院志工背心的婦人笑咪咪地站在我身後,微胖的身材有點像母親,只不過母親很少露出這樣的笑容。

「我在找病房,嗯,號碼是……」對方親切地替我指路,目送著我往電梯的方向走去,我回頭時她還站在原處,只好尷尬地報以微笑,低著頭加速往前走。

那一次,我最後沒和父親見上面。母親那陣子剛好出了車禍住院好幾天,我在往來醫院與住處之間就那麼忘了原本打算的事,事後想起來時順口提起,媽和姊立刻連聲指責我,還說幸好沒有真的見面。

「說什麼幸好,媽你都出車禍了還能算幸好嗎?」那時我不服輸地回了一句。

「如果能因此不讓你們見到面,我車禍幾次都行。」媽才說完,我和姊立刻揮手要她別亂說。

「去跟他講一聲,說他的兒子喜歡的是男人,不是正好可以氣氣他?」

「讓他氣這件事有什麼好處?我們現在過得很平靜,就不要再去招惹他了,反正我們自己過得好好的,就讓他和老婆、小孩也平靜地過他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媽才說完,我突然意識到她話裡洩露了什麼。

原來她並不是不在意,只是她用了不同的方式處理那段過去;選擇不再面對父親也是種面對的態度,即使仍在意著對方的現況,卻不想打擾。

「打擾了。」我在門上敲了幾下,接著推開沉重的病房木門走了進去。

前幾分鐘,我一直站在離病房十幾公尺遠的地方,靠著牆盯著這一頭看。走廊上並不怎麼安靜,不時有家屬與護理師走動,充斥著藥瓶、儀器碰撞聲、藥車喀啦喀啦的輪子轉動聲、膠鞋在地板的吱吱聲,以及壓低了音量卻還是清楚傳來的交談聲,不時飄散過來的藥水味則有著壓倒性的意象,像拉起一條意識的線,扯著心臟一陣躁動。

我很習慣醫院的氣味,一方面母親這些年因為車禍、病痛住院了幾回,另一方面也因為我交往過的前男友就是醫生,連帶著習慣在這樣的場所出入,尤其這間醫院就是前男友工作的地方,即使我們分手後並沒有撕破臉,再次走進來仍不免尷尬。

對於分手,當時的男友一直無法諒解,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鬧。

「我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啊!你說我工作時間太長太不穩定,但這不是一開始交往就知道的嗎?我不懂為什麼都相處那麼多年了才突然拿出來講。而且,我和你媽、你姊也都很熟了,我以為我們就像一家人了,不是嗎?」對於他的指控,我其實沒什麼好反駁,但他最後提到了「一家人」——

不曉得為什麼,一聽到那三個字,像是觸到我某一處的敏感神經。

「就算是一家人,又能夠保證什麼?」說出口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語氣冰冷得可怕,似曾相識的一陣寒意突然自記憶的底部升起。

對於男友,我沒什麼好埋怨的,他的工作逼得他必須隨時待命,於是這成了我提出分手的藉口,然而真正的原因是,我無法理所當然地把這樣的相處當成「一輩子」來相信,就像父親當年的離家,再次出現時只為了簽下離婚證書,就算當時他笑著摸摸我的頭,還試圖像小時候一樣抱起小六的我——結果最後以失敗收場——但我清楚意識到他笑容裡藏著的什麼,而那個什麼會讓我覺得可怕,好像下一秒鐘他的臉就會罩上一層寒霜,接著就會像個陌生人轉身離開。

和父親之間因此拉開了距離,那是我與他、與那段童年、與一個家、與「一家人」所劃開的,清楚而鮮明的距離。

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知道。於是我不再交往其他人,在自己能夠對過去釋懷之前,我不該再拿這樣的不確定套到任何一個願意認真對我的人身上。

等待的期間看到那間病房偶有一、兩個人出入,最後,像是他兒子的人送出了像是他女兒的人之後,立刻又走回病房裡沒再出來;倒是沒見到他的妻子。我是說新的那位。

確定了病房裡應該只有父親和他兒子之後,我終於下了決心走過去,敲門進入。

他,我的弟弟,說他要下樓買杯咖啡,麻煩我照看父親。

我知道他想讓我單獨和父親待一會兒。

對於父親癌末的事,我沒打算讓媽和姊知道,自然也不會告訴她們我到醫院來探病的事,即使這可能是見父親的最後一面。也許這麼做算是剝奪了她們向父親道別的機會,但如果她們已經習慣於現在的平靜生活,我又何苦攪亂一切?

進房的時候,我認真地看著這個弟弟,他的眉宇之間依稀有父親當年的樣子;從小我就被親戚和鄰居說長得像媽,一個男孩子卻偏偏帶了點女人的氣息,為此奶奶和父親還有些不樂意,連帶地我也因為這件事而覺得敏感,一聽到類似的話題就下意識地閃躲。

「你長得很像他。」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句話竟是由他口中說出來。

「會嗎?人家都說我長得像媽……我媽。」我立刻一口否認。當年我在意其他人說我長得像媽,現在卻慶幸自己不像爸,但,他竟然說我像父親?

「不不不,仔細一看,就可以發現你的眼睛和鼻子很像他,只是多了一點……嗯,一點秀氣,希望這樣講你不會介意。你自己大概沒發現,但你和我小時候見過的,他的樣子很像。」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著我的臉孔身型,像要把我套進他記憶裡的父親形象裡。

遺傳因子真是殘酷啊!我很想否認他的說法,腦中卻憶起某些時候母親看我的眼神。

他下樓之後,病房裡終於只剩下我們;一個躺在病床上沉睡的老人,以及一個長得像那個老人年輕時模樣的,另一個男人。

他的兒子。

我想著該怎麼開口,即使現在開口說什麼他可能也聽不到,但我還是想對他說點什麼。只不過那乎很困難,尤其面對一臉倦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親,看著他滿頭的白髮與凹陷的臉頰,二十幾年的空白化成混雜著的懷念、怨懟、委曲、失望、訝異、難過,還有許多許多我無法具體形容的情緒,一股腦兒在胸口擠壓、膨脹、發熱似一團火,偏偏觸不到也排不出,於是我只能呆地立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那張臉,想從中找出一點讓自己開口說話的契機。

連著深呼吸了幾次,胸口的灼熱才終於消退了一些。

腦中浮現父親以前的模樣,抱著我拋上半空的情景,或牽著我的手散步的記憶;意識中突然冒出了一些零碎的片斷,在那個場景裡似乎下著雨,於是他拉著我在草地上跑了起來,最後發現我跑得太慢,索性轉身將我抱起來揣在懷裡,用上衣兜著我只露出頭臉,往遠處房子的屋簷下飛奔。

雨點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於是我抬起頭,盛接著這洗禮一般的,灑落的雨滴。視線所及正好是父親的下巴,短短的鬍渣與上下跳動的喉節;我看見他低頭看了我一眼,呼出的熱氣在臉上掠過,與冰涼的雨水一起侵襲過來……

我記起他圈著我的那雙手,粗壯有力的,父親的手,那就是那場雨中保護著我的屋簷。

移動視線時,看見父親枯瘦的右手露出在棉被外,點滴的針頭被一塊透氣膠帶貼著,上頭還圈著識別用的腕帶。我凝視著那隻手好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伸出手,握著。

「你怎麼會過來?是媽出事了嗎?」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還用「媽」來稱呼我的母親。

「沒有,我是來探病的。是……是我爸。」開口的時候猶豫著該怎麼稱呼父親,但終究還是用了「爸」這個稱呼。

「誒,你爸!」他吃了一驚,眼鏡後方的瞳孔閃動,像覆上一點雨水的氣息。

他瞭解我。即使分手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知道他可以輕易地從我的表情裡猜出我的心事與情緒。

和弟弟道別時,父親依舊睡著,或者他其實睡著或醒著都沒有多大差別了吧!走出病房前,我說了會再來看他,還補充了一句,有需要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他向我道謝,嘴角微微抽動著似乎欲言又止,但終究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陪著我走出病房門口。我看著那張臉,發現他也看著我的臉,我們是不是都在對方臉上找尋父親的影子呢?

下樓之後,我突然很想見見前男友。

「有時間嗎?陪我去喝杯咖啡?」我大著膽子提出邀約,一度怕他會拒絕,畢竟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感情狀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願意當我是朋友,尤其……尤其在我提出邀約時,語氣與表情都帶著一點朋友以上的意味。

他看著我,彷彿想從我的表情裡讀出我的心思,遲疑著沒有立刻點頭或搖頭,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還看了好幾次錶。於是,有那麼幾秒鐘我幾乎以為他要拒絕了。

我是不是該想好一個自我解嘲的理由?是不是該笑著說,沒關係你忙你的?我想著,我是不是該舉起手先說「那我們再聯絡好了」;我應該先有點心理準備,道別的手勢和語氣該如何表現,後退一步的姿勢該如何自處……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個我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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