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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了兩個月,他終於讓對方進了房間。

不過兩個月並不是太精準的說法,他們的確是在兩個月前第一次聊天,一星期後吃了第一次晚餐,席間他一直想確認這個男人是否有讓他「動心」的地方,像偶像劇老哏說的,會出現某種「怦然」,或讓他知道自己的心臟在哪──當然他很清楚心臟的位置,胸腔偏左,或用更精確的說法,在胸腔左側約第三至第六肋骨間,右側則在第三、四肋骨間。他該死的記住了這一長串的說明,只因為當年自己那個該死的前任。

他沒有什麼動心的感覺,即使腦子裡冒出了前男友的那段描述;他小心翼翼地找了幾次機會,用手掌貼著自己心臟的位置,但那兒還是維持著一定的頻率跳動,不特別快也沒特別慢,就只是那樣,一如往常。

「你的胸口怎麼了嗎?不舒服?」大概是察覺了他幾次怪異的舉動,對方體貼地問了一句,嚇得他趕緊縮手,抬頭望向那張疑惑的臉。

「沒事,只是……只是個習慣動作。」他尷尬地回以笑容,不由地在心裡埋怨起前男友來。

也許因為第一次見面沒有特別的感覺,之後在網路上的對話總顯得意興闌珊,本來還會努力地擠出一些對話,最後只剩下單字的回應或以貼圖取代。他知道自己很現實,但在這個圈子打滾了這些年,他就學會了這些該死的毛病。

該死。這兩個字是前男友的口頭禪,講什麼話都喜歡加上這兩個字,該死的天氣、該死的主任醫師、該死的護理長、該死的工作,和該死的無止盡的夜班生活。不過前男友不會如此詛咒病人,那好像是他一點個人的堅持,即使抱怨工作環境和工作壓力,面對那一張張帶著病容的臉孔,前男友並沒有任何微詞。他常想,也許這就是個天生該當醫者的人,面對病人總是有加倍的耐性,也總能維持著溫和體貼的表情,甚至比對待他這個男友還溫柔。

他常故意抱怨──乾脆我也去當你的病人好了。

「不要亂說,生病的人總是不得已的,能有副健康的身體,我們都該慶幸與珍惜。」說著那些話時,前男友把手掌貼在他的胸口,像在確認著他的心臟還跳動著似的;他能感覺到自己胸口的搏動,和隨著胸膛起伏著的對方的手掌。

前男友在一次值班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不曉得是因為雨天視線不佳,或因為疲倦而疏忽了安全,被一輛轉彎的汽車撞上,就此和這個該死的人世道別。

他出席了前男友的告別式,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其實對方的父母知道他的存在,也約略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甚至能接受他以「另一半」的身分出現,畢竟從車禍發生到告別式當天,他一直陪著前男友的父母,陪他們翻看相簿,陪他們聊他們各自熟悉的這個男人,也陪他們流了無數回的眼淚。但他怕其他人的閒言閒語會加諸兩老身上,於是甘心只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出席,畢竟他們的關係沒有任何足以稱為憑證的東西存在,住在一起不能代表什麼,甚至連手術同意書也不能代簽,非得等到兩老風塵僕僕地趕上台北──那時他站在急診室的窗邊,看著大門吞吐著一波波的人潮,咒罵聲、哭聲、哀嚎聲,伴著拖長音的救護車嗚鳴,聽在耳中竟讓他覺得想笑。

認識他、也熟悉他和前男友關係的護理師過來關心了幾句,看見他映在窗上的笑臉時還嚇了一跳。

應該是對他的冷淡有所感覺,對方慢慢地也不再傳訊息過來,兩人的聯絡中斷了一個月,於是他覺得或許和這個人就會這麼不了了之吧!他也樂得輕鬆,畢竟對這個人沒什麼感覺,手掌貼到胸口時,也只是感覺到活著一般的跳動,如此而已。

或許還有一點,一點對於過去那個男人的懷念吧!於是在那陣跳動裡,總還摻雜了一些異樣的、屬於過往溫度的觸感。前男友的手掌的觸感。

告別式之後,他還是一直以「男友」稱呼對方,沒把那個稱謂冠上個「前」字,好像那麼做會玷污了對方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前男友三個字,聽上去就像一次次司空見慣的分手後,離開的那一方會留下的代名詞,代替負心漢、劈腿者、變心的人等等;腦子裡總揮不去這個偏執的想法,一直到某一次到中部探望兩位老人家,得知兩老打算搬去美國的大兒子家,他才終於決定放下一切。

連前男友的父母都決定捨棄台灣的一切──當然,包括了遺骨寄存在台北一處納骨塔的他們的小兒子──他有什麼好走不出去的呢?

而死去的男人成了前男友之後,他終於又開始找人約會,重新回到同性戀這個圈子,或者,該說是市場。有了穩定的關係後,他很自然地就脫離了上網、找人、各自打量的生活,如今五年的空窗期說長不長,那個世界卻遠比他想像變得更多,認識的途徑、各自的標準都有了一些改變,於是他花了一段時間適應,也摸索著建立起一些新的人際網絡,然而,重新認識的男人們總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他無意以比較的心態對待那些和他約會的男人,也明白自己老派的交友態度和現實有些脫節,但來去之間總無法跳脫前男友還在眼前的既視感。

這個見面的男人應該是第四、或第五個吧!聊過幾次天,難得地沒有馬上觸及身體符碼或性的偏好,於是他覺得或許是個發展下去的契機,但事實證明他的感覺又再一次失誤。

沒聯絡的那個月,他沒有再去認識新的對象,大概是有些疲乏了,對於重新認識一個人、重新交代自己的過去,以及重新寄予某種期待。

或者,重新在他們身上找尋某些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心動。

「你在幹嘛?」訊息來得很突然,甚至有些沒頭沒腦。

「喝咖啡。」他直覺地回了幾字,考慮了一會兒之後,點開貼圖的清單,找了個喝咖啡的貼圖傳過去。多此一舉。他只是想讓自己的回答軟化一些,不只是冷淡的文字。

接著他才去確認傳訊息的人是誰。

雖然交換了Line的帳號,但因為對方用的不是個人照片,一時間仍想不起來。他往上拉動對話,對方的輪廓才慢慢從那些訊息裡浮現。

「啊!我傳錯人了,抱歉。」這個訊息隔了好一會兒才傳過來,在這中間他一直盯著自己傳過去的貼圖,留意著下方是否顯示為「已讀」,同時思考著之前見面時的情況,猜測著為什麼突然會稍來問候,而且語氣上似乎跨越了原本橫在兩人中間的陌生感──文字不帶語氣,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能在單純的文字裡讀到一些情緒,那像是對方在打字時自然地沾染上去的、游離在指尖的溫度與情感;他感覺得到,真的感覺得到。

原來傳錯人了。然而,他竟因為對方的這個錯誤而有些動搖。

「但我沒回錯,我的確是在咖啡。」他感覺自己在按下傳送鍵時,心裡升起一些異樣的微溫。

「那,介意我陪你喝咖啡嗎?」等了半分鐘,對方才又傳來這個問句。說來奇怪,在對方回應之前,他心裡竟生出某種期待,希望對方能陪他咖啡;或者不單純是咖啡,聊天、打發時間,或者只是待在他身邊,這樣的期待。

「但好像在下雨,不要緊嗎?」傳出去的時候,他罵了自己一句「該死」,怕對方會把這個訊息解讀為軟釘子,但他害怕那個過於期待的自己,害怕那股滿溢到胸口的激動。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貼著胸口,那兒跳動的頻率,就像被什麼人給使勁擊打著,一下一下,發出沉重的力道。

「我該說,終於進了你的房間嗎?」見對方停在門口似乎有些猶豫,他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一點縫隙,讓外頭的日光稍稍染亮整個空間。

「進我房間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笑著這麼回答了,說出口時才發覺當中似乎有些言外之意,趕緊又補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房間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也不是什麼機密重地得設下層層保護,我任何一個朋友都可以隨意進來。」他察覺自己講話時的心虛,只能乾笑幾聲掩飾過去。

腦中記起了大學時代認識的一個女同學,總不允許任何人踏進她的房間,要進去拿本書或CD都得透過她,卻從來不解釋她如此捍衛私領域的動機為何。

當兵的那年,他上了一趟台北,借住在這個女同學的租屋處。雖然她答應了讓他借宿,卻只讓他在客廳打地鋪,死都不讓他進房間;他們從大一就認識,短暫地交往過幾個月,在他終於發現自己喜歡的是男人而告終,但兩人的友情卻維持了下來,就好像中間那段越了界的愛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不過,即使她早就知道他是同性戀,兩人的交情和瞭解也夠深,但房間就像是她最後的堡壘,一個絕不開啟的潘朵拉之盒。

「你幹嘛解釋這麼多,我沒有多想喔!」對方笑著踏了進來,但那個笑聲與回答擺明了早就聽出了他話中的弦外之音。

「還說沒有。」他笑著罵了一句,胸口因為這種打鬧的語氣而莫名發熱。他想起了前男友,該死的在這種場合、這個時機想起了這個人。

對方小心地坐到床上,試驗床墊硬度般地彈了幾下,接著才把目光轉往旁邊的小櫃子一一細看他的東西,鬧鐘、杯墊、充電線,和收在下層的心跳血壓計。

「血壓計,你還會量血壓啊?」對方一邊說話一邊把機器取出來。

「啊!不要……」他來不及出聲阻止,但迸出那幾個字之後又趕緊收口。對方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取出也不是,放回也不是,尷尬地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意思是,那個很久沒用了,都是灰塵,會弄髒手……」他生硬地解釋幾句,卻連自己聽來都感到牽強,只好走到床邊從對方手裡接過來。

「這個是心跳血壓計,除了量向壓,也會測量心跳,是買來……買來給我爸媽用的,但一直忘了拿回去。」他撒了謊,但要解釋前男友的事、解釋他們作愛時會打鬧著量對方的心跳血壓,這種話怎麼都說不出口。那也是屬於他的,潘朵拉之盒。

一開始當然是前男友為了他的身體健康而買的,但因為他一直懶得量,就發展成這種類似調情一般的步驟,為裸身的彼此量血壓心跳,拿那個數值取笑對方的慾望指數,一邊看著液晶螢幕上的數字跳動,一邊貼著對方的胸膛傾聽耳膜裡鼓動的心搏。

收起機器,他下意識地替對方擦掉手指上的灰塵,那雙手的指尖長了些硬繭,似乎是長期接觸鍵盤而留下的。他喜歡這種因為時間積累,而遺留在身體上的、固著著的特徵,那彷彿是某種時間的刻痕,無形的時間的具體化。前男友的身上也有一些類似的特徵,聲帶長過繭、頸椎因為痠痛而有些彎曲、以及長時間看診而經常性的胃痛。這些症狀實在說不上是好事,但他偶爾會撫摸著前男友的身體,想像著這具身體裡留存著的種種病症,那漸漸地成為手指所能感知的、只屬於這個人,也只屬於他能觸摸的熟悉感。

而透過他的撫摸,那具身體會慢慢發熱,以一種亢奮的姿態迎接他的觸碰;會發出呻吟,會扭動肢體,眼神漸漸迷濛,下體慢慢勃起,胸口的起伏也隨著呼吸而漸漸加快,鼓動的心搏確實地傳達激動與熱情。

就像此刻,他感覺得到對方的手心出汗,手指也不安分地滑向他的腰際與大腿,他感覺到自己身體亢奮著,而對方也是。

對方沉穩的鼻息聲在房間響著,他側耳傾聽,當中還混著一點沙啞的喉音。

他用一隻手貼著對方的胸膛,另一隻手則貼著自己的。

咚、咚、咚。心跳像是帶著這樣的聲響,從胸口傳到掌心,沿著想像振動著手掌的骨骼,接著是尺骨、肱骨,想像著它通過肩胛骨,往耳朵那兒敲擊了聽骨與耳膜,接著又沿著另一側傳到
另一隻手上,接到自己的心跳。他覺得兩人的心跳像在合奏,沉靜的、巨大的,卻又輕盈的交響曲。

他想起前男友,卻又覺得不像是想起他,或者該說,只是想起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彎起嘴角,輕輕移動雙手環上對方的腰。

「啊!我睡著了嗎?幾點了?」對方發出模糊的聲音,像含在喉頭的音頻讓他產生了一點過往的錯覺。

「沒關係,你繼續睡。」他用了點力抱著對方,但那具身體卻扭動起來掙脫他的擁抱。

「我晚上還有事。現在幾點了?」空著的雙手失去了溫度,連那個說話的聲音也是。

他讓開身體,讓對方往床上的衣服裡掏摸出自己的手機。螢幕的燈光亮起,眩目地讓他忍不住瞇起雙眼,同時往被子裡縮了縮。他看著對方很快地起身,撿起自己的內褲套上,接著是長褲、襪子;不知道哪來的光線在那具裸著的上身周圍染上一圈淡金色,但隨即被上衣覆蓋而失去光彩;整個過程他都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有幾次想轉身扭開桌燈,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

「我要走了。你要起來嗎?」那聲音又重新變得柔軟,但他已經無法從中感到溫度。

他搖搖頭,看著對方露出笑容朝他揮手,打開房門、關上、鐵門的開啟聲,最後則以「碰」的一聲結束,房間重新安靜下來。他任由那陣安靜停留了一會兒,腦子裡空盪盪地沒想什麼,於是習慣性地移過手去貼著自己胸口。

那兒還跳動著。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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