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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帶了一個男孩到面前。抬起頭的時候我愣了片刻,覺得眼前的女孩似乎長得太中性了一點,從頭髮的長度或衣著無法辨明性別,但那張臉就像錯置了一個男性的五官擺到上頭,連笑起來的模樣都透著男孩子氣息。

我原以為他要帶女朋友來見我。不對,他只是說,要帶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來見我,讓我評鑑一下。

「呃,請坐,請坐。」我盡可能不讓自己露出太慌張的表情,卻在下一秒鐘閃開對面的四隻眼睛,往吧台的服務生看了一眼,一邊招了招手。腦子裡卻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繼續下去,該先確認對方男是女,或者直接裝傻混過去。

「舅舅,你好。」對方一開口,倒省下了一個問題。他的確是個男孩。

我半張著嘴想回應些什麼,一時間卻找不到適當的句子,倒是阿鬼馬上接了下去:

「舅,是不是嚇到你啦?但我一直覺得你應該能接受這種事,所以才決定不先說明就直接帶他過來,你應該……應該可以接受吧?」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有些僵硬,阿鬼說到後面的聲音愈來愈小,句尾還透著點不確定,而另一個男孩也一樣,視線從我身上轉往阿鬼的方向,兩人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似乎握了起來。

阿鬼和我住了兩年多。大概從他上大學沒多久就搬到我的住處,說是不適應學校宿舍,受不了大學男生邋遢的生活習慣,帶點潔癖的他一直把自己的生活環境打理得很好,但四人一間的男舍格局讓他很難獨善其身,兩個月之後他終於受不了,向姊嚷著要搬到外面住,而獨自在台北工作的我自然成為姊的首選。

但我從沒發現他是同性戀。

應該說,他也是同性戀。

「當然……我不會覺得怎樣,你們表情不要這麼凝重,我是嚇了一跳,但不是不接受,別擔心。」說這些話的時侯我有點心虛,畢竟腦子裡盤算的是另一件事。

「我就說我舅沒問題吧!」鬆了一口氣的阿鬼有些笑得過分開心了,連帶著另一個男孩也笑得不太自然。

姊向我提出要讓阿鬼住我這兒時,我臉上的表情應該也很不自然吧!畢竟開始工作之後我就是一個人住,即使家人上台北也不會住我這兒,而是另外訂了飯店旅館給他們,用的藉口自然是房間太小、太亂,他們住飯店比較舒服,而且他們的確到我的住處看過,作為主臥的房間之外只有一間客房,但我故意把一堆用不上的雜物箱子堆到裡頭,也一直撐著不去整理,當成一個掩人身目的偽裝。還沒有對任何家人出櫃的我,在台北的住處等於是我僅有的秘密基地,一個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私密空間。

每次他們來訪之前,我都得重新檢查屋子裡的東西,那些有關同性符碼的物品,DVD、書籍、海報、彩虹旗、明信片等等,通通要收到箱子裡堆進客房角落。有回我漏掉一個寫著「TOP」字樣的圓形徽章,眼尖的阿鬼看到了,對我露出了某種意味不明的笑,卻也沒有多問或多說什麼。那時他還是高中生,我不確定他有沒有這方面的概念,至少我自己在上大學之前根本不曉得什麼叫「同性戀」,更別說這些帶有同志語彙的物品。

「所以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我小心地撿選用詞,不直接讓「同性戀」三個字出現在自己的說話中。

「嗯,一年多吧!對不對?誒,兩年了嗎?我是說正式交往喔!剛認識的時候不算啦!那時候我又不知道自己是……好吧,兩年就兩年,你也知道我很不會記日子。」阿鬼笑著搔搔自己後腦,那是他不知所措時會有的小動作。

所以高中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連帶也放鬆了臉上的表情。

只不過,面對他突然向我出櫃的事,我該如何對姊交代?她大概從沒想像過自己的小孩會是同性戀吧!和姊夫離婚之後,她一直埋怨著自己像在重蹈媽當年的覆轍,於是阿鬼等於是她生活的重心與依靠,如果讓她知道了阿鬼的事,我真不敢想像她會有什麼失控的舉動。

「你一定要幫我看好他喔!他一個人在台北,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千萬別讓他學到一些有的沒的壞事,別像他那個老爸一樣……」姊一提起姊夫——前姊夫——就有說不完的怨言,反正大意就是,別讓阿鬼變成第二個她前夫那樣的人。

那如果是變成一個同性戀呢?我向心裡投出這一個問題,卻似落進湖中的石子,沒激起什麼水花就沒入水裡。

阿鬼搬進來之前,我徹底把屋子打掃了一番,收起所有關於同志符號的東西,把那一大箱東西收進床底下,也終於把原本堆在客房的紙箱處理掉,買了新的單人床墊,換上乾淨窗簾布,還上傢俱賣場選了新的書桌、椅子,打造成一個適合大學生的生活空間。

「其實我也可以睡舅你的房間啊!就不用那麼麻煩,還要整理房間,花錢買這些東西。」撫摸著簇新的桌椅和窗簾,還躺到床上試了試柔軟度的阿鬼這麼說。

「如果覺得太硬或太軟,下星期一之前還可以換。」站在門邊,看著一個男孩躺在床上,雖然對方是自己的外甥,仍會勾起某種異樣的想法。

我帶過一個在夜店認識的男孩回來過,也是大學生,大約就是阿鬼這樣的年紀;我記得他躺在床上的樣子,也記得我們赤身擁抱時,他發出的急促的呼吸聲。

倒是長相記不清楚了。

我的大學生活過得並不如意,剛進去前兩年,我一直擺盪在這種性向的掙扎裡,因為突然接收到這個族群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強烈衝擊著我,逼我回頭去檢視自己的過去,想找出是從那個時間點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不同,而又是如何藉由壓抑和扮演來融入其他人。一直到大學三年級,我終於敢正視真實的自己,也開始敢在相關討論區和聊天室現身,但一離開網路,我還是盡力演好一個異性戀男人,和同學朋友們聊天打屁,聊誰的馬子正,虧誰被女朋友管得死死的,用嘲笑、不認真的表情語氣作為自己的玻璃假面。

當完兵,開始工作之後,整個網路生態又翻了一翻,過去流行的交友平台有了些改變,不再是死板板的文字界面,圖像交友成了某種主流,過去必須聊個一陣子好確認彼此,到後來只要照片看對了眼,就能夠約出來見面,甚至往後更進一步發展。

「很舒服啊!軟硬適中,至少比宿舍的床墊好多了。」阿鬼似乎還捨不得起來,我朝他笑了笑,揮去某種既視感一般的影像,踱到外頭的客廳和浴室重新看了一遍。

那個大學男孩說,他喜歡我這種大叔型的男人,雖然不是很帥,卻讓他有種安全感。或許那和我從小就和爸一起生活有關吧!

我後來讓那個男孩又來了幾次,有時候來吃晚餐,有時候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有時陪他一塊兒趕報告,而最後則以床上關係作為結尾。直到最後他膩了我這樣的大叔,找到了另一個年紀和他相仿、卻同樣能提供他安全感的男人。於是我丟掉了為他準備的牙刷和毛巾,把他落在我這兒的衣服拋進回收箱,把那些已經付出的愛情割除。

愛情來來去去總是這樣,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找一個人上床,卻很難讓那樣的關係穩定下來,有些朋友勸我可以找些年紀大一點的人交往,但就和異性戀的男人一樣,他們想找個永遠是年輕的男孩或女孩,而我這種不上不下的年紀根本打不進市場。

但話說回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我也總對比自己小的男孩動心,像某種刻進基因裡的偏好。

「不過,舅,你的屋子好單調喔!牆上沒貼什麼海報,書架和CD架上也沒多少東西,感覺一點也沒有生活的感覺。」阿鬼繞著客廳走了一圈,這兒碰碰那兒摸摸,像檢查灰塵似的,只差沒戴上一雙橡膠手套了。

「我可是為你這個潔癖鬼著想,很努力收拾過的。」我發出抗議,但阿鬼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潔癖和單調可是不同的喔!我的意思是,你這裡一點兒人味都沒有……」說完最後一句時,阿鬼還故意用力朝空中嗅了嗅,害我也擔心地跟著聞,怕昨晚帶回來的男人還留有什麼殘存的氣味。

雖然大了阿鬼十幾歲,在他面前我從沒擺出什麼長輩架子,所以他也不把我當長輩看待,有時說話還沒大沒小的。我記得有一次過年,媽還給了我這個已經開始工作的兒子紅包,用的理由是「還沒結婚,就等於還是小孩子」,當時阿鬼也在,還蹦蹦跳跳地湊過來要和我比較誰的紅包比較大包。

姊出嫁之後,家裡逼婚的重心轉到我身上,三不五時就會提醒我的婚事,媽每一年的年夜飯都會在乾杯之前許願,希望下一年飯桌上可以多一個人,但估計神明過年太忙,沒辦法理會媽的心願,所以飯桌上還是只有我們三個人。爸對我的事情倒沒多說什麼,畢竟他看著我長大,瞭解我的個性是逼不了的,不過話雖如此,他還是由著媽,讓她像證明什麼似地對我付出關心。證明她一直視我如己出,證明在血緣之外,她對我的愛並沒有絲毫不同。後來阿鬼出生,接著姊離婚了,家裡的飯桌一下子多了兩個人吃飯,他們才不再那麼頻繁地提起這件事,畢竟在他們傳統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觀念上,姊的離婚等於打了他們一巴掌,讓他們不好意思拿結婚的事出來多說什麼,甚至一塊兒參加親戚的喜宴時,還會幫著我擋下其他人的追問。

我不清楚兩老的想法,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看開了,或者對我的不婚理由早已心知肚明。其實我是渴望結婚的,也渴望有個孩子,但那個藍圖卻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種。因此,阿鬼的出生某部分也填補了這個渴望的一部分,而不知不覺中,那個還在襁褓中的、那個老是賴著我、會躺在我身上的阿鬼已經是個大學生,還帶了一個男孩介紹給我。

而他搬進來的兩年之間,許多地方也被他放上自己的東西,一點一點地侵蝕原本只屬於我的空間;他喜歡的音樂混進電視櫃的CD裡,他崇拜的樂團海報貼到牆上,還有他收集的造型磁鐵也佈滿整個冰箱門(但整齊地排列過,不是雜亂貼上),我們的衣服交錯地晾在陽台(還刻意按照顏色漸層區分),他買的漫畫和星座書也排到書架上(當然也按開本大小順過了)。即使我已經不帶男人回家,生活空間卻被他佈置得稍有了人味,連帶生活也有了點改變。

開始會在下班後趕著回家,想著該買什麼東西當晚餐;開始思考可以和阿鬼聊些什麼話題,如何加油添醋好像內容更精彩;開始租一些我以往不會看的片子,或陪他一起在電視前玩遊戲機;也開始期待著有個人在家裡等我,為我留一盞燈。

我經歷過一次家的破碎,某個部分來講阿鬼也是,所以我們更珍惜身為彼此的家人。

家人。那兩個字念起來帶有溫度,卻不自覺地讓我感到沉重。

阿鬼邀請男友第一次走進我們家那晚,我故意找了理由留在公司加班,還在離開公司後找了朋友去喝酒,想把回家的時間拖得晚一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並不討厭阿鬼的男友,卻不想面對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自從他向我介紹了他的男友,面對他就開始讓我覺得不自在,好像一下子就變成一個真正的舅舅,他向我敞開心房、把我視為一個可以信賴、可以談心的對象,我卻無法調適彼此之間的距離,以前可以盡情寵他、待他好,現在卻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彷彿自動讓出了一個空間讓另一個男孩踏進我和阿鬼之間,把那些部分讓渡給對方。敏感如阿鬼,應該感覺得出我的改變,因為連我自己都察覺得到自己的彆扭。

小心地開了門,客廳靜悄悄地沒半點聲響。

我屏住呼吸,被關上門時鎖扣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不曉得為什麼回自己家還得如此小心翼翼。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我放輕腳步往沙發的地方靠近,卻在坐下的那一秒鐘被突然亮起的燈光嚇了一跳——是我買給阿鬼的生日禮物,一個鬼魂造型的小燈,有人接近時會自動亮起。這東西怎麼會擺到客廳?

我沒想那麼多,也不知道該怎麼把燈關掉,只好期待它等一下會自動熄滅。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我以前也曾在這個時間回家,甚至也有更晚回家的記錄,但阿鬼住進來之後,我就不曾這麼晚回來,因為知道有個人會在家等我,或者,我有個想他回家的人。

阿鬼的房間門緊閉著,門縫底下透出一點光。阿鬼喜歡睡覺時開著夜燈,雖然他的綽號有個「鬼」字,卻是個怕鬼的人,但偏偏又愛看鬼片,有幾次他租了DVD回來,硬是拉著我陪他看,從頭到尾只是拿雙手擋住臉,只敢透過指縫看,兩腳縮到沙發上,一遇到嚇人的橋段就埋進我懷裡。我喜歡陪他看這類片子,喜歡他窩在我身邊的模樣,也喜歡他整張臉埋進懷裡的觸感,那兒像是熨著一團溫火,總會不小心撩起我的一點慾望,即使我明知這樣的自己是在陷溺,卻還是享受著那一刻。

男孩剛剛也陪著阿鬼看鬼片嗎?他坐在阿鬼旁邊,兩人大可以盡情地依偎,不在乎體內升起的慾望,反而能藉著那些慾望催化,發展到房間床上——

我甩甩頭,努力把這些雜念從腦中趕出去。

燈光不曉得什麼時候熄了,客廳恢復了原本的黑暗,我聽見房門那兒傳來一點聲響。我嚇了一跳,身體一動又讓鬼魂燈感應到而重新亮起。

「舅,你回家了。」阿鬼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廳來,說話的聲音帶著倦意的慵懶。他坐到我身邊,我下意識地讓出一點位置,起伏的沙發伴著阿鬼吸鼻子的聲音。我心疼地靠了過去,伸出手把他壓到自己身邊,想藉此傳遞些體溫過去。

他也配合地往我這兒又挨近一點,由著我環過來的手,把頭枕到我胸膛。

「你喝酒了呴,還說要加班,原來跑去酒吧加班了。」阿鬼指責的說話裡帶著淺淺的笑意,卻更用力地著我身上的酒臭味。

「只喝了一點點,可能衣服上不小心店沾到了吧!」我隨口撒了謊,突然想起姊離婚的原因,和姊夫酗酒也有些關係。

阿鬼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靠著我。也許是因為酒意的關係,雖然胸口覺得一陣躁熱,還不至於因為這個男孩的依偎而有什麼反應;我眷戀著這樣的接觸,那像是疊合著想像裡的阿鬼和他的男友,他們窩在沙發上的畫面。

我想問他,你的小男友呢?在房間裡嗎?你們今天去了什麼地方?吃了什麼?看了哪部片?他也喜歡鬼片嗎?偏好西洋的還是香港的?你如果真的喜歡他,舅舅可以去和你媽談談,你要我幫你嗎?

其實我只是想問,你,你們……

一時間我語塞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知道什麼,究竟想介入多少,我甚至懷疑起自己對這個小外甥的情感。那個不敢也不該說出口的情感。

醒來的時候,阿鬼躺在旁邊。這張雙人床已經很久沒有躺著另一個男子了。

阿鬼的男友吃過晚餐就回去了,其實兩人原本打算做得更多,但一上了床,阿鬼卻先打了退堂鼓。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或許以後他會告訴我吧!

「早。你繼續睡,我今天早上有個會要開。」我努力保持著身為舅舅的尊嚴,對著鏡子打領帶時,仍透過反射看著鏡裡的那個男孩。

「你是不是用鏡子在偷看我?」那小子完全不顧我的自尊,一句話就點破我的居心。說這話的時候,還故意拉開被子,大喇喇地展示著自己的裸身。我紅著臉,幸好背對著他,不至於讓他發現我的窘態。

他昨晚說想和我一起睡。

進到我的房間,他整個人先是大字型地占滿整張床,接著在上頭來回滾了幾次,才終於心滿意足地讓出一部分空間。我無奈地搖搖頭,把掉到地上的被子丟回他身上,自顧自地走進浴室洗澡。淋過水的腦袋終於清醒了一些,或許剛才真的有些醉了,竟然輕易地答應讓他進房,讓他抱著我,也讓他的嘴唇貼到我的嘴唇上。

阿鬼說,就算我說「不」,他也會強吻。

洗完澡,我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帶上要換的衣服,因為一個人住慣了,房間又是套房,我總是光著身體出去穿衣服,或者乾脆就這麼窩進棉被裡。即使有時候帶人回家過夜,也不必顧忌有沒有穿衣服,因為接下來總是得脫光。

躡著手腳打開浴室門,我先探頭看了看床的方向,才小心地走到衣櫃前。床前留了盞夜燈,靠著那個微強的光線,因為害怕發出聲音,我放慢了手上的動作,開衣櫥、翻衣服,還不時得留意身後的動靜。

「舅,你是不是要勾引我啊?」他的聲音冷不防地傳進耳裡,輕聲的呼氣帶著微溫,接著則是將我裹進整張被子裡,一邊抱著我往床上移去。我察覺到被子裡的他也是裸著身體,接觸到的皮膚傳來確實的溫度,也傳來某種慾望的質素。

「我喜歡你,舅,從高中時就喜歡你了。」他放低了音量在我耳邊呢喃。

「但你怎麼知道我……」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但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因為他手上有個東西在反光,上頭應該印了三個英文字母——難怪我後來一直找不到。

「但我覺得舅你比較適合當……」我湊過去,用嘴唇阻止了他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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